淡然如莲,自有清贵,看不出半点不情不愿的神色。
这般风华气度,让他竟凭空生出了几分不明缘由的恨意。
小皇帝恢复了往日的y-in戾,冷笑:“爱卿在这里,住得可好?”
沈尚书说:“尚且。”
小皇帝说:“朕想给爱卿换个住处,爱卿以为如何?”
沈尚书看着这个权势滔天的熊孩子,喉咙发苦,只好叹息一声:“臣,领旨谢恩。”
沈尚书怀着一点无奈又好笑的期待,想把看看这熊孩子又要怎么折腾他。
可小皇帝却大手一挥,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寝宫里。
蟠龙殿内的陈设没有变,连桌上的烛台,都是被小皇帝五岁那年磕坏的那一座。
案上摆着些杂乱的奏折,左手边的位置放着一叠山楂糖。
沈尚书拈起一块山楂糖,叹息:“陛下还是喜欢吃山楂糖。”
小皇帝沉默许久,淡淡道:“聊以解闷。”
沈尚书坏笑:“吃糖可以解闷,却解不了相思。”
小皇帝恼羞成怒:“住口!”
沈尚书连忙忍笑低头:“陛下恕罪。”
小皇帝僵立了半晌,说:“罢了,你过来。”
沈尚书走过去。
小皇帝抬手,太监从书架上放下一卷山河图。
沈尚书说:“越州水患图?”
小皇帝说:“这是越州府报上来的灾情图纸,爱卿替朕看看,可有什么不合常理之处。”
沈尚书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替小皇帝看图纸。
他大概就是天生劳碌命,不管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是谁,他都要尽心尽力地充当忠臣谋士外加温柔老母亲。
越州的水患折腾到冬天才结束,最后一批棉衣木石送到灾区,沈尚书终于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
松下一口气的沈尚书已经两个月没有好好睡一觉,此刻心头重担终于放下,只觉得眼前一阵金光闪过,忽然脱力的身体一阵晕眩,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
他苦笑一声,以为自己要磕在青石地上。
可接住他的,却是熊孩子的手臂。
小皇帝焦急地喊:“沈爱卿!沈爱卿!”
沈尚书迷迷糊糊地叹息。
这小家伙,怎么长得这么高大了,胳膊勒得他喘不过气了。
他还记得很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孩子像只小狗那么大,穿着明黄的龙袍满地打滚,眼巴巴地要吃山楂糖。
那时候,他还觉得小孩子心机重一点,其实挺可爱的。
沈尚书叹了口气,疲惫地陷入了昏睡中。
他不是个恋旧的人,他在什么地方都能混得如鱼得水。
可这些日子,他却总是梦到从前。
梦到那两个生死不知天涯亡命的好友,梦到年幼时那个天真烂漫的明黄色小团子。
那时候多好,一个圆滚滚的小团子总是怯生生地偷偷躲在Cao丛里看他,被他发现之后再红着脸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本千军策或者山河论,小声说:“沈爱卿,朕……朕……有些看不懂,你愿意为朕解惑吗?”
他怎么能说不愿意?
一觉醒来,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第二章
不知不觉,竟是深冬腊月了。
侍奉他的宫女在拨弄地龙的炭火,柔声说:“沈大人,您睡了一天一夜,陛下都要急死了。”
沈尚书不置可否地一笑,沙哑着嗓子说:“才一天一夜,我还以为已然大梦一场三十年。”
宫女说:“您先喝杯茶,陛下说了,如果您醒了,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沈尚书微笑:“是陛下说的,还是刘总管嘱咐你说的?”
宫女秀气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福了一礼快速跑到了。
沈尚书莞尔。
那个熊孩子可学不会这么体贴人,十有八九是刘总管在里面穿针引线,好让他有机会跪谢君恩。
沈尚书太了解小皇帝了,这么简单的圈套,他连配合都懒得配合。
果然,一刻钟之后,刘总管满脸堆笑地过来了:“沈大人。”
沈尚书微笑:“刘总管。”
刘总管说:“陛下还在苍龙殿议事,朝中琐事繁多,他也多日不曾安眠了。”
沈尚书捏了捏眉心,问:“我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刘总管说:“沈大人这些时日为灾区百姓奔波,太过劳累才倒下了,要好生休养些时日。”
沈尚书没什么不满意的。
寝宫偏殿里的床很软,睡着很舒服。
宫女们身上都是好闻的香气,沈尚书乖乖在这里休养起来。
他只是偶尔会有些无奈的感叹。
住在这儿,想走是走不了了。
躺在床上的时候,沈尚书莫名想起他昏倒的那一瞬,揽住他的那条手臂。
他以为,熊孩子那个小胳膊小腿,非被他压折了不可。
可他没有压折熊孩子的细胳膊,却被牢牢抱在了怀里,像是一个结实的牢笼。
那个权倾天下的熊孩子很忙,忙到三更才回寝宫来,像个幽魂一样举着烛台在黑暗中看他。
沈尚书无奈起身:“陛下。”
小皇帝缓缓走近,说:“你怎么还没睡?”
沈尚书说:“睡了一天一夜,睡不着了,陛下呢?”
小皇帝说:“在苍龙殿听那群鸭子吵架吵到现在,头疼。”
沈尚书叹了口气,点上蜡烛给这个熊孩子沏茶。
小皇帝皱眉:“晚上喝茶?”
沈尚书说:“只是些晾干的黄花地和炒熟的黑豆,是百姓家常用的法子,帮你清火安神。”
修长的手指捏着圆滚可爱的茶罐,几粒黑豆哒哒哒落在茶壶里,再扔进去几片晒干的黄花地叶子。
沈尚书支上茶炉点了木炭,静静地等水开。
昏暗的偏殿里,烛火被风吹得轻轻摇摆,两个人的影子也和着屋里的器物一起轻轻晃动。
沈尚书低头去拨木炭,身后的小皇帝却忽然贴了上来。
寒冬腊月里,人的呼吸变得格外烫。
小皇帝说:“沈爱卿是风雅之人,野Cao粗粮也可做茶饮吗?”
沈尚书轻轻颤了一下。
他忽然发现,那个在他印象里小小一团的孩子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说话的声音很低沉,丝丝缕缕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记忆里那个软绵绵的明黄色小团子,竟已经有了君临天下的威严。
小皇帝从沈尚书身后去拿桌上的茶罐。
沈尚书微微侧身,躲开了这个有些暧昧的姿势。
小皇帝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玩弄着那个茶罐:“朕方才看着沈爱卿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觉得有几分像韶卿。”
沈尚书叹了一声。
他的背影,和李韶卿确实有几分相似。
昔日他能与张郄相识结为好友,便是昔日北雁关初见,张郄震惊地看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韶卿”。
张郄是个大老粗,发现认错人之后干脆笑嘻嘻地上来和他交了个朋友。
那小皇帝呢?
这个心思y-in沉的熊孩子,又要发什么疯?
小皇帝放下茶罐,说:“沈爱卿,朕渴了。”
沈尚书退出半步,说:“茶好了。”
小皇帝说:“沈爱卿不为朕斟茶吗?”
沈尚书:“……”
是熊孩子是不是真的欠揍了?
可惜,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职业素养。
沈尚书还是给小皇帝倒上茶,恭恭敬敬地递上去:“陛下,请用。”
小皇帝这才露出点愉悦的神情来,斜眼看着沈尚书如画的眉眼,杯中滚茶一饮而尽。
沈尚书灵活地向旁边一躲。
凡人唇舌哪受得了这种烫,小皇帝口中滚烫茶水喷出来,伸着舌头使劲扇风。
沈尚书:“噗。”
小皇帝恼羞成怒:“来人,给我把这个戏弄君上的罪臣关进大牢!!!”
沈尚书苦笑。
不得了,又把这熊孩子惹怒了。
沈尚书住进了大牢里。
他看着四周黑漆漆的石墙,墙上沾满了成年累月的血污。
得,这下更跑不了了。
沈尚书坐在大牢的Cao堆里,很认真地思考了半个时辰他到底为什么要惹怒那个脾气本来就不好的熊孩子。
最后得出结论,他可能是戏弄得太顺手了。
年少时的小皇帝或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生存不易,平日里总是一副天真乖巧的模样,甚至还带着一点好欺负的傻气。
沈尚书看着那个漂亮的孩子,就像是看见了一只毛色可爱的小猫小狗,习惯x_ing地拎着骨头逗两下。
有时候逗急了,小孩儿就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也不咬人,只是很生气地瞪着他。
沈尚书叹了口气。
他总是一不小心就忘了,当年那个天真无害的小孩子,如今已经成了龙椅上的y-in戾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