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李重诺一家毕竟在生死关头大义相救, 他不来说不过去,何况内心也着实……感激。
坐在李府厅堂, 拜礼送上,答谢的话说完,双方开始尴尬——李重诺和杜明礼坐着, 身后站着各自的儿子,仿佛李怡刚刚睡了杜松风,李重诺倒打一耙前去要说法的那回。只是现在两人都不骂了,就沉默着,听盖碗茶拿起放下拨茶叶时错落有致的轻响。
李重诺想,毕竟客人刚上门,现在就委婉示意逐客不太好,还是得说些什么。
杜明礼想, 屁股尚未坐热就告辞相当失礼,既已硬着头皮来了,总要将场面充完。
二人大概又都听到了茶盏的声音,不约而同道:“这茶……”
面面相觑,杜明礼示意李重诺先说,李重诺便道:“哦,想问问这茶你们喝得惯不。”
杜明礼道:“茶很好,方才就是要夸。”
然后又是沉默。
李怡站在椅背后,往杜松风那里瞧,发现那家伙居然在神游,多少个眼神递过去都没反应,不由地在心里骂起他的呆来。
哎,看来还是要他亲自出马。
“爹,今*你和……杜师叔都在,”挑了个颇念旧情的称呼,李怡扶着椅背向前探身,讨好一笑,“不如就将我与土……松风的婚事订一订吧。”很少直呼杜松风大名,如今叫来颇不习惯。
话音刚落,就见厅中目光全s_h_è 到了他身上,尤其是杜明礼,眼神震惊错愕且有怒意,几乎将他洞穿。杜松风没看他,低着头,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他爹嘛……暂时看不到神色,可单瞧背影,亦觉得不太对。
果然李重诺严肃沉稳忧心忡忡道:“这桩婚事现在还不能……”
此言一出,李怡急了,杜松风神色一变,泛红的脸上又泛出青白,就连杜明礼也羞愤盖过了震惊:他并不想让儿子跟李怡成婚,但不想归不想,当面被李重诺拒绝算个什么?!
“爹!你怎突然抵赖,咱不是说好了么?!”李怡跳出来,不可置信义愤填膺,“没有这样悔婚的!堂堂恒庆元大掌柜,讲的就是诚信,怎么还跟自己儿子玩这一出?”
李重诺莫名其妙地看着跳脚的李怡,李怡浑然不怕,继续嚷道:“我不管!我就是要跟土木公成亲,就算全天下人都不答应也不行!”
杜松风心中大震,在他看来,李怡这是挺突然地转变,可实际上,这是从前多少日日夜夜翻滚煎熬,最终被狠狠一击,坚决下定决心的结果。
李重诺“啪”地一拍案,“混小子,瞎嚷些什么?!”
“我哪有瞎嚷,明明是您先翻脸不认人!”李怡梗着脖子快哭了,“既然如此,我就说给你与杜师叔知道,你们真不同意就算了,我夜里就带着土木公与孩子走!再不回来了!”
“混账!”李重诺再拍案,抖着二指指向李怡,“你说这话说上瘾了是不是?回回在外人面前发疯,李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上回的账还没跟你算……”胡须乱颤左右一看,“来人!请家法!”
一室皆惊,杜松风张嘴想劝,又怕他劝了更是火上浇油。请他爹劝的话……且不说他爹愿不愿意,就算劝了,效果估计也跟自己差不多。
李怡心里也打鼓:他爹不会真要在杜松风父子面前揍自己吧?倒不是怕挨打,就是一旦打起来,他势必哭天抢地,让杜松风这个新媳妇看着,颇丢脸。但他从来不是孬种,这个时候服软算什么男人,便直接往厅正中一跪,外袍潇洒地一脱,“打就打!来吧!”
李重诺气得满脸通红胸口起伏,一把夺过下人犹犹豫豫请来的家法,站在李怡背后。
杜松风一看那是根手臂粗细的大棍,怕得不行,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劝上一劝,只是刚往前迈了两步,杜明礼突然扯住他往外走。
“李大掌柜要处理家务,我等不便打扰,改日再来拜访。”
李重诺已无心理会他们,随便摆了摆手就算同意了。
“爹……李、李台……”杜松风惶然,失措地左看右看。脚下踉跄几步,就被杜明礼拽出了厅堂。接着只听“啊”地一声惨叫,再回头看,不过只一棍子,跪着的李怡就被打趴下了。
棍子与皮r_ou_狠狠接触的闷响接连而来,凄惨沙哑的叫声直冲云霄。杜松风已经被拽出李府庭院前的屏风,眼看就要出大门了,可屋里的声音反而越来越清晰,在他心头不断放大回响。
他使劲儿甩开杜明礼的手,转身冲进厅堂,推开抡棍子抡得不亦乐乎的李重诺,对着李怡扑下去,“李……伯父,你别打他!他是为了我……”
“不许动我儿子!”杜明礼也再度冲进来。
李怡艰难回头,气喘吁吁,对着近在咫尺的担心的脸惨笑了一下,“土木公,你可来了……”突然眼睛一翻,厥了过去。
杜松风心中猛地疼了一下,紧紧抱着李怡大叫:“李台!李台你怎么了?!”
李怡缩在杜松风怀里,突然轻轻一动,眼睛一眯,又迅速闭上,头一歪装死。杜松风一愣,恍惚一瞬后只好硬着头皮更大声更夸张地摇着李怡的身体,“李台!你醒醒!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头埋下去,声音撕裂,哭音浓重。
李重诺和杜明礼担心出事,凑上去看,却只看到杜松风颤抖的身体,以及埋在他肩头的李怡的脑顶。二人无奈对望一眼,神情复杂。
李怡被迅速挪回卧房,床前以大夫为首,他爹他娘在侧,下人们围了一堆,喧哗热闹。
站在外圈踮着脚伸着脖子看的杜松风开始担心:大夫定能看出李怡是装晕,一旦拆穿李重诺岂不更生气?会不会再打李怡?好在只听大夫说李怡是心中激愤血气上涌,加之被打才晕厥。只要顺过气来,吃些凝神的药、外伤仔细医治,就没事了。
然后,趴着的李怡配合地幽幽转醒,幽幽地扭头,幽幽地望着沉默的李重诺和抽泣的李夫人,虚弱喘息道:“爹、娘,我有话同你们说。”
顿了片刻,李重诺命闲杂人等退去,杜松风和杜明礼觉得自己不是闲杂人等,便留了下来。床边清净了,李怡看到呆呆站着的杜松风,缓缓向他伸出手,杜松风便有些尴尬地过来了。
李怡虽然趴着,却坚持握住杜松风的手,“爹、娘,我喜欢他,就想同他成亲。你们不让我俩在一起,就算我听话娶了旁人,但我心里一辈子不痛快,你们觉得好么?”
杜松风鼻子一酸,垂着头,也抓紧李怡的手。
李重诺重重叹息,望向夫人,“他娘,你觉得如何?”
李夫人攥着帕子拭泪,“罢了罢了,只要怡儿喜欢,别再闹下去了……”
李重诺又转身向外看,“你觉得呢?”
“我……”杜明礼犹豫地望着自己的儿子,长叹一声,“师父他老人家说了让他们自己决定,就随他们的意思吧。”
李重诺再叹,郁闷地看着李怡,“其实方才我不是不同意,而是说这桩婚事只我们家愿意不成,人家对方也得愿意。而且就算都愿意了,这里还有些复杂的事情。若你俩成婚,以后恒庆元和瑞福临该怎么算?这些事不谈清楚,婚订不了。结果我话没说完,你就急得什么似的,非得跟你老子上火,讨一顿打,高兴了?”
“我……”李怡恍然大悟,哭笑不得,“我这不是着急么。”
李重诺冷哼一声,“一说娶媳妇就着急,没出息。”
李夫人顿时破涕为笑,李怡也笑起来,“算了算了,您是我爹,打我就当锻炼筋骨了。改明儿您再想锻炼了就说一声,我立马脱衣服。”
李重诺骂他贫嘴,李怡嘻嘻笑着,朝杜松风露了个胜利的姿态,杜松风略羞涩地将头别开。
“好了,那就说正事吧。”李重诺示意杜明礼上前来坐,“我丑话说在前头,孩子们好是孩子们的事情,此番相救也是因为人命关天,但凡正人君子皆不可袖手旁观,杜大掌柜不必过分介怀。恒庆元和瑞福临,还是维持原样得好。”
杜明礼立刻道:“正有此意。今日拜访谢过相救之恩,日后必不会常来打扰。”
李怡与杜松风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本以为经过这些事,两家能化干戈为玉帛了,现在看来,以后他俩的爹还是要坚持做仇家?
当然,若眼下就让恒庆元和瑞福临合并或成为连号,确实是痴心妄想。可他们迟早要继承家业,恒庆元和瑞福临难免也……
李怡突然有点伤感,亦很感动。无论他爹或杜明礼,不想让外人染指自己一手创立的商号的心思他很能理解。所以今日,他们能为自己的儿子如此让步,实属难得。
沉默中李夫人道:“我倒有个办法,不如就让两个孩子成婚后合开一家新号,也是他们小两口的财产。至于恒庆元和瑞福临……哎呀,如今老爷你和杜大掌柜正值盛年,何必此时就cao心这个,过些年,究竟是给儿子辈还是孙子辈,或者还有其他想法,再说不迟。”
李怡一想也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或许他与杜松风成了亲,两人的爹慢慢地就软化了呢。而且眼下看来,婚后若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也不方便。杜松风那个x_ing子,跟他爹娘少不了摩擦。于是立刻表态:“娘说得有理,我听娘的。”呲牙一笑。
李夫人也一笑,“老爷和……亲家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