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窗外,遥远的地方人声鼎沸。大礼堂里暗着灯。
"你说,真的没事吗?"
"没事。放心吧。"
"可是我还是很害怕......"
"听我的。没错的。"
"那么,以后怎么办呢?"
"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明白吗?"
1.疑惑
韦小瑞推开分析化学实验室的门,拖着沉重的脚步踢里踏啦地走到配置试剂的隔离小间前,哭丧着脸说:"朱夜,帮帮我吧,我实在不行了。"
"喂!不许进来!"我在防毒排气罩里发出沉闷的呼声,"你不知道这该死的罩子漏气吗?现在屋子里都是甲苯味道!你不怕死啊!"他做出惊讶的表情,抽了抽鼻子,赶忙去开整个实验室的大排风扇。"没用的!"我恶声恶气地说,"我已经开着啦!你在解剖室里呆久了,鼻子给福尔马林熏坏了吗?竟然没有发现屋子里那么重的味道。你是可以去死了。"他退出屋外,象迷途的小动物一样可怜巴巴地从门上的玻璃朝里面看。
"怎么那么烦人!"我把脱水好的特制标本用镊子夹到蜡块里包埋,尽可能地开大排风扇,然后按照程序退出有毒物品处理专用的漏气的隔离小间。
"怎么回事!"我说,"有什么困难的?反正死亡原因非常清楚:失血性休克,多脏器功能衰竭。原因是手术失误。还有什么会难倒你?"
"那个......那个东西还是没有找到。这起医疗事故闹得很大。家属到市政府都去过了。上头说一定要快点搞定。所以很急啦。可是偏巧就是这个关键证据找不到。"
"怎么会呢?"我不解地说,"用X光先透视一下,确定它的部位就可以了。"我一时想不出来一个中心静脉导管前部的断端,大约1厘米长、内径0.038英寸的蓝色硬管,怎么会找不到呢?毕竟还不算太小。
"但是太小了,和肺的纤维组织混在一起什么都看不到。"
"把肺从喉部整个切下来然后顺着肺动脉的分叉一个一个去找呗!"
"我试过了,没找到。"
"那么到过来,把肺一刀一刀切成薄片,看看切面上有没有。"
"已经切了,我和金医生切了十几片,可是还没有找到。那,我说啊,你帮我找?好不好?"
"喂!我为什么不能参加这次解剖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可是倪主任已经答应了呀。就当作你是在我们监督下工作好了。"
我撇了撇嘴:"怎么有好事情轮不到我,要人干活了就想到我了呢?"
韦小瑞开开心心地笑着说:"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我怏怏地去换衣服。我说的好事是承揽这项医疗事故鉴定得到的加班费。当初我是第一个被排除在工作组之外的人选。因为我和广慈医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首先,我是医学院毕业的,曾经做过骨科医生。后来我放弃了医生的职业,读了法医学的研究生,毕业后一直在这里工作,却仍旧被当作有可能手下留情"医医相护"的异己分子。其次,本次医疗事故的主体责任人:胸外科主刀医生马南嘉和我毕业于同一所医科大学,虽然他比我高两届,但我们可以算同学。出于严格的回避制度的考虑,也应当把我排除在外。
我有多少年没有看到马南嘉了?很多年了吧?听说他已经是一个可爱小女孩的父亲。我甚至不用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的样子:结实的肩膀,微皱的眉头,稳健的二传手。我咧开嘴角笑了一下:我有多久没有打排球了?和没有见到他的日子一样长了吧?虽然大学的露天球场永远开放,排球也还是排球,万年不变的老样子,可是没有一起玩的人,玩起来就完全不是个滋味。
韦小瑞兜里露出申请鉴定书的一角。我扣上扣子,伸手拉出申请鉴定书,一目十行地读着。申请鉴定事项:广慈医院胸外科患者王守成死亡的医疗事故鉴定。申请方:广慈医院医务科。联系人:......
"拿来吧。"韦小瑞伸出手,"别看了,反正你都知道了。"
"谁说的?"我说,"谁让你们一直把我排除在工作组以外?我到现在为止一直都是道听途说,没有一个正式的说法。我们一边走,你一边从头到尾给我讲一遍,待会儿我干起来也有个方向。"
王守成,男性,68岁,因发现痰中带血2周伴右侧肺门部肿块入院,经支气管镜诊断为右侧肺癌,病理类型为鳞癌。普通而正确的诊断,平淡无奇的住院经过。需要右侧全肺切除的决定也是经过全科讨论而决定的,完全符合常规,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马南嘉主治医生虽然才30出头,但是理论和实践业务水平都很扎实,刚刚升格为可以独立主刀的胸外科医生。这是他主刀的第一台大手术。发生这样离奇的事故,远远出于任何人的想象。
昨天上午,病人进手术室后,开始非常顺利。癌肿的肺叶被切除,创面处理很好,没有渗血。准备缝合外层的时候,麻醉师发现测定中心静脉压力曲线不太对劲,可能是留置在中心静脉里的导管堵住了。而当他拔出这根导管的时候,发现导管的头端断了一截,从残留的刻度来看,断下的部分有1厘米长。
这个消息传出,立刻如同炸开了锅。连一向沉着冷静的马南嘉医生额头也开始渗出了汗珠。
"打住!"我说,"你看见了?"
"我......没有。"韦小瑞委屈地说,"是医务科的那个人介绍的。"
"那么他看见了?"
"那个......应该也没有吧?"
"为什么加那么多形容词和富有感情的渲染?"我谐虐道,"倪主任一再教导我们工作要客观,不能有主观和情绪色彩。你忘记了吗?"
"啊呀,我只是照搬别人的话。你听下去好不好?"
我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马南嘉医生先是试着用手摸索探查胸腔的大静脉,试图发现这根断下的管子卡在什么地方。然而没有任何发现。按照常理,断下的管子应该会随着血流漂浮,最终塞在肺动脉里。很快胸外科主任到场。以前不要说广慈医院,就是本市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因此在手术台前爆发了一场讨论。主任认为可以不去管它,照例缝合伤口。因为管子不大,而且是用不会和人体起反应的材料做成的。即使留在人体中,若干年之后也会形成纤维组织团成的疤痕。马南嘉医生则认为不然。断管不但有可能造成肺血管的损伤和肺梗塞,而且很有可能随血流慢慢到达刚刚缝合的血管断端,从针眼里漏出来,卡在那里,让伤口没法闭合,就象缝得不好脱了线脚的棉衣。如果棉衣漏针脱线脚,漏出来的只是棉花而已。而伤口里漏出来的,无疑会是血,大量的血,没法用药物止住的血。听到这样的说法,当时在手术台上的多数医生都同意冒险探查心脏和大血管。
接着心外科医生被请来一起上台。需要探查的都是最最接近心脏的大血管。鲜血大量涌出。病人在大量出血的情况下大量输血。然而出的总是比进的多。急人的是,那段该死的管子始终没有找到。心外科医生建议启用体外循环机器。就在等待助手启动体外循环机的时候,病人的血压降低到了0。经过全力抢救,用完了医院5000ml的备用血,仍然没有任何恢复的迹象。1小时后,宣布王守成死亡。
而马南嘉医生的职业生涯,大概也就此终结了。
"我不明白,"小瑞接着说,"当时手术台上多数医生都同意了马医生的意见。为什么不作为共同责任人?"
我摇摇头说:"根据医疗事故鉴定的原则,马南嘉提出的这样的治疗方法是没有先例的。所以不能认为是常规的、正确的。而病人的死亡和这个决定有直接的关系。所以马医生要付这个决定的主要责任。而现在我们一定得找到这根断下的管子,鉴定它断裂的原因。如果是这根导管本身质量有问题,厂家也要负担相当一部分责任。如果是使用不当,那么这家医院可就惨了。连那个粗心的麻醉师一起完蛋。对了,"我顿了一下,"那个倒霉鬼叫什么名字?不会是葛洛毅吧?"
小瑞眯着眼睛笑了:"不让你加入工作组果然是正确的决定。看来这些人和你都有关系。对,就是叫这个名字。你大概连医务科那个联系人都认识吧?"
"瞎说!我又没在广慈医院工作过,怎么会认识行政科室的人?"然而话一出口,我的喉咙里什么地方仿佛打了个结。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当小瑞在我面前挥舞申请书,指给我看那个联系人的名字的时候,我就那样笑着,推开了解剖室的门。不需要多看一眼。我可以完全肯定。命运无常到让人诧异的地步。上苍就是这样回应我的祁愿,让我们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聚首。
幽深的走廊里,仿佛再次出现医学院青葱的校园,和排球场边紫藤架下如清风拂柳般的人影。甜润的吴侬口音,软软的自然带点褐色的头发,脖颈和手晒成温暖的小麦色,而手表带下的皮肤仍然是纯朴的本色。精瘦的身体,套在宽大的毛衣和运动裤里,走起路来一摇三晃,似乎双腿的长度超过了身体的实际需要。时不时地往什么地方一靠,懒懒地和善地微笑着,半掩着嘴打个哈欠,然后仿佛是感到歉意,过大的黑框眼镜后,那润泽的双眼里,笑容深了去,浓如伏暑的绿荫。
......季泰雅,你这妖精。
"什么?"小瑞不解地望着我。
"没什么。"我摇摇头,"干活吧。"
"我说了,"小瑞在口罩底下含糊地说,"真的是什么也没有。"
"我再找找看,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手指摸索过每一寸可能隐藏那段断管的地方。
"这个管子到底是做什么用的?"金医生问,"不用不就行了嘛,惹这么多麻烦。这帮子笨蛋医生。"
"是术前讨论的时候马医生自己提议用的,"小瑞补充道,"作茧自缚嘛。"
"他的提议是正确的。"我说,"这个病人年纪大了,又有高血压、心脏病,放着中心静脉导管可以随时测定压力,知道手术中心脏功能如何。马南嘉想得很周到。"
"就是没想到它会断。"金医生说。
小瑞想发笑。但是想到倪主任就在玻璃隔墙外面看着我们工作,硬生生把笑给吞了下去。
"如果一直都没找到,"我说,"有没有可能从一次性消毒的包装里拿出来的时候就少了一段?"
"不大可能吧?"小瑞说,"是巡回护士从袋里拆出来给麻醉师的。那时候她看到管子是完整的。"
"她怎么分辨得出1米多长的导管少了1厘米?"我追问。
小瑞说:"她说看到过导管顶端有白色的零刻度标记呀?很明显的。"
我不再说话,低头寻找。我们三个人凑在一起又折腾了1个多小时。我们想出了种种办法,包括从血管里灌进水去,想把管子冲出来。结果把一个肺冲得干干净净,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办?"小瑞苦着脸说,"检方还在等报告。"
"就先出死亡原因之类,把导管断裂的原因另外列一个报告,"金医生说,"也只有这样缓一缓了。"
"一定要找到断端才能知道为什么折断吗?"我说,"如果肯定只断过一次,看看断端也可以有很多发现。"
"问题不全在这里。"倪主任的声音从头顶上方的指示话筒中传来,"这些医生护士很容易结成攻守同盟,统一口径。天知道手术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让病人出那么多血。也许这个断管只是为了掩饰别的什么更重大的失误,顺便把厂商拉进来垫背,万一有巨额经济赔偿的时候让人家一起分担。所以一定要找到这个断端,或者完全排除存在过这样一个断端。如果是后者,马上要进一步调查医院,并以妨碍调查和销毁证据的罪名起诉。明白了吧?"
我们愣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发声音。
我咽下一口唾沫,斟字酌句地说:"那个......根据我的经验,这个断管可能还在医院里。"
"什么?"金医生和小瑞的声音齐声冲向我。
我接着说:"手术台上,如果发生大出血,为了让外科医生看清楚些,会用带吸引头的吸引器去吸掉血水。那种东西,有点象小型的莲蓬头,但是不是喷水,而是吸水的。后面接着长长的管子,通过一个泵连到储存污水的水瓶。那个......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明白。"倪主任简短地说,"说下去。"
"当时出血很猛。手术台上肯定有一个助手专门负责吸引。而主刀医生的注意力多半放在病人身上,可能完全没有在意吸掉的是什么。而且混在血水里的断管非常小,完全可以通过吸引器的管道进入储存污液的水瓶而没有人注意。这些吸引器吸出来的东西作为医院特有的污物,要经过一定的消毒处理,如果我没有记错,要加入消毒液存放24小时才能倒入下水管道。现在应该还没有丢掉。从那些东西里,说不定可以......"
"马上就去找。"倪主任的声音传来,"现在就去。赶在中午以前把这件事情办完。"
金医生立刻说:"嗨嗨,我还有一个白骨化的尸体要鉴定。这件事就让小瑞和朱夜去吧。"
小瑞苦着脸说:"我......我是近视眼,在水缸里更加什么都看不见......"
"小韦和小朱一起去。"倪主任发话道,"给陆凉打个招呼,写个书面申请,说明需要朱夜到场的理由。小朱工作的时候小韦可以监督。"
金医生眉开眼笑地接口说:"我马上就去写。"
面包车停下的时候,小瑞几乎在呜咽:"朱夜啊!为什么这么折磨我!你自己去研究那个断端不就行了吗?为什么拖上我做这么恶心的事情?我今天肯定连午饭也吃不下了。"
"你不是要省钱吗?"我说,"这下正好。谁让你把我拖进这件事情来的?"
"午饭?谁在说午饭?"陆凉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没关系的啊,如果各位不嫌弃的话,在医院小食堂吃工作餐好了。"熟悉的软软的语调,带着淡淡的甜润。
"泰雅。"我忍不住直呼其名。
"哦,"他微笑着说,"是你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除了换了一副隐形眼镜,他什么都没变。我很想扑上去捶他一拳,责问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再骂他几句重色轻友。但是我能做的,只是迅速正襟危坐,连声说:"现在是公务时间,根据回避条例,作为申请方的代表人和鉴定方的工作人员......"
想象中,他应该会笑着说"你少来!",然后扑上来如摸哈巴狗一般乱揉我的头发,即使随即感到自己的失礼缩回手,也只是讪笑着说:"呵呵,对不起,我和朱夜很多年没见了。"然后接着起劲地揉。
然而,他只是向陆凉投去询问的目光。
陆凉宽厚地说:"没关系。反正鉴定的结论不是朱夜一个人做出的。鉴定的过程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完成的。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搜查的?"
"都是朱夜想出来的!"小瑞恨恨地说,"消毒缸在哪里?我要监督朱夜搜查那里。"
"喂!"我不满地说,"倪主任是叫你和我一起干,顺便监督的。你想全部推给我吗?"
果然消毒液还没有倒掉。我用滤网在腥臭刺鼻的污水里捞着,一次又一次检查挂在滤网上污红的血块和碎肉,希望发现任何一点小小的蓝色。然而,希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我戴着口罩回过头对小瑞和陆凉说:"会不会还卡在吸引器的管子里?恩?陆警官?"
"我......我没事......"没了人影的陆凉只有声音从污物室外的走廊里传来,"韦医生你看怎么样?"
我转头看脸色煞白的韦小瑞,说:"帮我掀开泡管子的消毒缸的盖子好不好?我的手是脏的。"
韦小瑞说:"你......真的要刨根问底?"
"要看就看吧。反正没什么可隐瞒的。"泰雅走上几步,掀起泡着吸引器管子的消毒缸,"喏,都在这里,好好找吧。陆警官要不要进来看一下?"
"叫韦医生看着就行了。"陆凉在走廊上说。
我一根根捞起吸引管,一一检查。管子消毒得很道地。不但泡在消毒缸里,而且里面被灌进了消毒液,半透明的内壁干干净净,什么附着物都没有。
"我看差不多可以了。朱夜。"小瑞说,"不可能在这里。"
"还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吗?"泰雅笑眯眯地问。
"应该没什么了。"陆凉说,"韦医生你看呢?"
小瑞摇摇头。泰雅温和地笑着。我说:"我还想看一样东西。"小瑞乞求般望着我。我撇过脸不去看他万分苦恼的表情,对泰雅说:"给我看看常用的中心静脉留置导管吧。"
泰雅扬了一下眉毛:"好呀,跟我来吧。"他转身打了一个电话。不久两个穿手术室外出衣的人从走廊远处走来。一样的打扮,一样的红肥圆实的身材。只是性别不同。
泰雅介绍说:"这是施护士长,手术室的护士长。这是麻醉科的周主任。我们一起去看好了。陆警官,可以走了吗?"
"我......呵呵,"陆凉咳嗽了一声,脸上的血色已经部分恢复,"我当然没事。我们走吧。"
施护士长和周主任领头,陆凉和小瑞居中,我和泰雅断后,一行人鱼贯走进储备室。我总觉得气氛有点奇怪。不是因为许久不进手术室,闻到消毒物品的热烘烘潮乎乎的气味有点头晕,也不是因为突然消失的断管有点诡异。更不是因为麻醉科主任和手术室护士长几乎一言不发。而是因为同样一言不发的泰雅。曾经睡在我下铺和我彻夜聊天的人,冬天打一下午排球错过洗澡时间咬着牙和我一起在寝室水房冲冷水澡的人,中暑晕倒被我们轮流背着走下号称自古一条路的华山的人,现在只是礼貌地朝我笑一笑,打声招呼,走走过场。
人这种动物,随时间的变化可真大啊。毕竟,已经7、8年过去了。
施护士长拉亮日光灯,打开一排柜子,封在密封长塑料套里的导管如待嫁的女子,静静地等待在那里。我撩起一个塑料封套,是崭新的,密封的,完整的,每一根的封口处都有来自厂商的标记,清楚地表明它的使用方法和用途。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
"满意吗?"泰雅问,"还有什么要看的?"
"没有了。"我摇摇头。在我眼角的余光中,似乎瞥到周主任和护士长同时吁了一口气。然而当我的目光转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变得一样的沉静、肃穆。
2.故人
为了彻底避嫌,我们没有在医院吃工作餐,而是在医院对面鳞次栉比的旅馆、饭店中找了一家小饭馆,要了几份盒饭。"我没胃口......"小瑞端坐在桌前,筷子也没动。
"干什么!"陆凉说,"要吃大餐吗?今天反正是不行了。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吃饱了才能干活。我们还等着报告呐。"
"你什么时候说话也学得象老胡了?"我笑着说,"他在忙什么?怎么没见他的影子?"
"哼,"陆凉咬了一口红烧大排,"医疗纠纷这种苦差事,搞了半天什么名堂也搞不出来。医生说的话鬼才听得懂,病家又总是哭哭闹闹,说不清事理。到最后什么证据也找不到,让那帮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的老头子去胡吹一通了事。他当然是能逃则逃了。"
"但是这次很快进入司法程序。"
"对。因为管子断在病人身体里而且导致死亡,这种情况属于严重医疗责任事故,可以提起刑事诉讼。所以很快就轮到我们了。那些该死的马马虎虎的外科医生。"他吞下嘴里的事物,突然有点尴尬,补充道:"呃......其实,好医生还是多数。你当初当医生的时候,肯定是认认真真的一个人吧?"
我释然一笑:"哈哈,别提啦。不过,马南嘉应该不是一个马马虎虎的人。恰恰相反,他是......"我愣了一下,不仅仅是因为很难在很短时间内总结出某人的品质,即使那个人曾经是非常的熟悉,而且是因为透过饭店油腻的玻璃窗,我看到麻醉科主任和泰雅一起走过。我喝了一口稀薄的蛋花汤,接着说:"反正,象他那个年纪的人,如果没有一点本事是不可能爬到现在的位置的。"
"可是,这下他可完蛋了呢。"小瑞用筷子拨拉着盘子里的荷包蛋,心不在焉地说。
有什么深潜多年的东西在心底里浮起,而且刺痛了我。
......这下他可完蛋了......
"这破烂的小饭店,"陆凉说,"连电视也没有。吃饭太没劲了。朱夜,讲个鬼故事吧。"
"什么?我?现在?为什么你觉得我象满肚子鬼故事的人?上次金医生借给我的‘女巫布莱尔'我还没来得及看。"
"听说每个大学都有自己的鬼故事。你在医学院那么多年,没听说有什么传统的鬼故事吗?"
小瑞插道:"只要不是很恶心的就好。"
我苦笑了一下:"医学院的鬼故事很没劲的。"
陆凉说:"再没劲也比只能一边看着街上的车来来往往,一边吃饭要有劲。"
"那......好吧。我就记得多少讲多少吧。别嫌没意思或者不吓人。"
"讲吧,讲吧,哪来那么多废话。"
我清了清嗓子,"我读本科时,住在混合寝室里,同住的不但有其他专业,还有其他年级的人。那是我进大学没多久时听比我高两届的师兄说的。那时,他正在上局部解剖课。"
小瑞打了个哈欠。看来尸体对他没有什么威吓力。而陆凉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接着说:"师兄说,我们医学院有个传统,每一届学生中,必定有一个人要自杀或者意外死亡,另外有一个人发精神病,否则这一届所有的人永远不能毕业。"
"哈哈哈......"陆凉笑道,"怪不得人家说医生很**。原来不**就不能毕业。呃,没见着哪一届医学院学生不能毕业的。**的人还真不少啊!"
"师兄说,66届人人的都很幸运,没有人失恋自杀,也没有人读书太用功变成精神分裂症。所以66届一个人也没能毕业,全部下放到农村或者边疆去当知青了。"
"瞎说!"陆凉反驳道,"那是国家的问题,不是闹鬼的问题。"
"当然,你也可以那么说。在文革中,自杀的知青是不少。但是本医学院的66届肄业生中,就是没有人发疯。同学们也就一直困在云南和黑龙江的农场里。一直到过了10多年,终于有一个男生因为觉得人生无望而得了抑郁症。就在几个月后,宣布恢复高考。然后,好运莫名其妙地降临,同学们一个接一个被调出了农场,拿到了文凭。到我进大学的时候,正遇上66届同学会开过没多久。虽然大家见面提起那些自杀和发疯的同学都唏嘘不已,其实也许每个人心里都在暗暗地庆幸,毕竟这些悲惨的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和鬼有什么关系?"小瑞说,"真的有人相信吗?都是读医的人啊。"
我耸了耸肩:"有好事的人统计了从30年代以来的学生,说这个结论非常可靠,几十年来没有例外的。我那个师兄本来不相信。他也是听他们班上的人说的。可是有个人死了以后,不久又有一个同学被送进精神病院。想想也觉得挺可怕的。然后他就开始吓唬我,说我们一届不知道会落到谁头上。"
陆凉追问:"那你们一届怎么样了呢?唔,肯定是两个都有了吧。看你毕业那么多年了。"
我凄然一笑,慢慢地说:"不。一直到现在,我还没听说那个同学死于非命,或者精神失常。"
陆凉和小瑞的目光中,同时渗出寒意来。
"哈哈哈......"陆凉先笑出来,"我说呢,医学院么,鬼就是多。来,吃饭!"
小瑞搅着一次性塑料饭盒里的东西说:"我还是吃不下。"
"我有点事,要先走开一步。"我说,"等会儿我会自己回803。结果么,反正小瑞去报告就行了。"
中午时分,阳光慷慨地洒满了街道,即使本来平淡无奇的街道和楼房就着阳光的活力也有了生气,就象初涉世事的青年。在这街上走着,尘封的往事一件件在我心头浮起。上大学时,我被分配在混合寝室。开始觉得倒霉,因为那间寝室正好在走廊角上,所以特别小,上下铺满打满算只能住4个人,衣箱也没有地方放。而且同住的人都不是同班同学。靠门边的上铺睡着临床医学专业另一个班级的同学葛洛毅,还算比较近。他下铺是比我们高两届的师兄马南嘉。而我下铺的季泰雅居然是卫生管理专业的学生。马南嘉和季泰雅都是早出晚归的人。而葛洛毅半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初来乍到的时候,我很不习惯和这些人相处。
然而命运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补偿倒霉的人。没过多久,我们4个人就发现了共同的爱好:排球。马南嘉沉稳的二传、季泰雅超强的弹跳和凶猛的扣杀、葛洛毅不声不响却稳扎稳打的接球技巧加上我的流线式发球,最终居然结成了打遍医学院无敌手的多国部队。在每学期一次的男女混合排球联赛前,努力想拉我们参队的女生会施展各种攻势。而我们也可以免于翻晒床单、钉被子之类琐碎的事情。想到这里,我苦笑着拍了拍自己未到中年却隐隐欲隆起的小腹。太久没有爽爽快快地运动一次了。
我翻起衣领,加紧几步走进医院的边门。小门左边是污物处理处,有几个临时工模样的人在敞开屋门的平房里吃午饭,没人注意我。另一边是太平间。高高的墙上,半开的窗户积满灰尘。再往里走几步,有凌乱的平房的地方是泵站,巨大机械嗡嗡作响,仿佛恼人的背景音乐。
我们的关系非常好,几乎情同手足。因为葛洛毅家住得离学校和医院都不远,假期里为了打工和看书方便,我和季泰雅甚至轮流住在他家里。已经在实习的马南嘉也常来和我们一起吃饭、聊天、打牌。然而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自从马南嘉先毕业分配到广慈医院胸外科以后,我们相聚的时间就少了。后来我们3个也各奔东西。葛洛毅也分进广慈医院。他本来功课很好,足够进外科这样光鲜体面的好科室。但是他自己选择了麻醉科。也许他觉得只需要动手做不需要和别人交谈的工作才符合他的个性。季泰雅开始在区卫生局工作,听说后来托了人借调进广慈医院医务科,但是一般情况下,即使是很好的朋友也不宜打听别人托后门的事情,所以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自己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情。虽然同在一个城市,骑上半小时自行车就可以到从我家到广慈医院,我们却各忙各的,渐渐生疏起来。听说葛洛毅毕业后没多久就和同届的肖白安结婚。她读的是高级护理本科,在护士中属于少数,人也很强干,所以提拔得很快。我们还在读书时他们就开始交往了。结婚也是瓜熟蒂落的事。我读研究生的时候马南嘉也结婚了。因为忙于实验没来得及参加他的婚礼,只是隐隐听说泰雅带了女朋友一起去吃喜酒,看来不久也会结婚。这么多年下来,只剩下我还是孤家寡人。想到他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连找借口相聚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几次提起电话开始拨号后又犹豫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怏怏地放下,继续过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