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2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十年后。
八月的杭州热得很。吴邪开了空调,仍然觉得闷热烦躁。
他百无聊赖地躺在西泠印社的贵妃榻上,似乎是在看着伙计张五打扫店面,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七年前,已经接管吴三省产业的吴邪除掉了一直不老实的王八邱,想到要培植一个像潘子忠于三叔一样忠于自己的心腹,便让王盟接管了王八邱手头的盘口,虽然王盟当年在西泠印社的时候一股懒散劲儿,独自掌管生意倒也混得风生水起。当初的吴三省和潘爷相继离去,在长沙老九门的话语里吴邪和王盟渐渐地顶替了上一代的分量。
吴三省到底还是消失在塔木陀始终没有回来。而潘子在九年前组织人马重回西王母寻找吴三省下落,也死在了蛇沼之中。随行而去的伙计逃回来,带回三叔和潘子明确的死讯,吴家给他们办了盛大的葬礼,在长沙埋了衣冠冢。九年之间,吴邪和王盟每年都会去墓前打理,换掉前一年枯败的花,献上一束质朴的白菊。
而因为王盟去了长沙,吴邪又舍不得放弃自己的小破店,只好又招了一个看店的伙计。
当时应聘的有两个人,各有优点,吴邪一直犹豫不下,还请了胖子来参谋。胖子见了两个人,第一句话就是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然后接下来的一分钟之内,张五就成了接替王盟的人选。
胖子在选张五那年就已经老了很多,远远不如当初上天下地时的精神饱满,但爱下斗爱摸冥器爱插科打诨的习性却还是没变,因此依然时不时夹喇嘛下斗走一趟,每次下斗回来都先来杭州拉着吴邪去楼外楼,每次胖子都号称要请客却仍是吴邪掏腰包。
直到四年前潘家园赫赫有名的王胖爷折在广西一座凶斗里,吴家三爷那笔西湖醋鱼的钱才省下。
胖子的离去让吴邪再也没有理由去北京了。
吴邪还记得十年前,他从湖北的医院出院后先随胖子回了北京。那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雨,杂乱的水声扰得人心魂离荡。
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去解家看望解雨臣,却被黑眼镜挡在门外。
黑眼镜说,小三爷,对不住了,解大当家说他不认识吴家的人。
不认识,更不想见。
吴邪只看见解家大院子里飘出火焰被水浇了之后散发的浓烟,零乱的黑烟越过院墙消散在倾盆大雨里,伴随着烟气而来的是照片焚烧时才有的特殊焦糊味,呛得人心酸。
黑眼镜尴尬地咧咧嘴角,又推了推眼镜。“小三爷,花儿他……”
吴邪的脸上绽出一朵苦笑。“我知道。二十年前的老照片而已,留着又有何用?烧完了就让他快些回屋歇着吧,别伤了身子。”
雨声之间,他的话细细碎碎,零散成一个一个孤凄的汉字,飘到解家的院子里,投入当年那些孩子的笑容燃成的火焰里。
“小三爷,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照顾花儿的。”黑眼镜笑了笑,最后看了吴邪一眼,然后转身推门进了院子。
厚重的红木大门在吴邪眼前关上。
开门的一瞬,他似乎看见院子里有一朵粉红的海棠,绽得正艳。
儿时说过的话,终究留在儿时。
除了他解雨臣,无人再当真。
吴邪撑着伞转身离去。大雨夹杂着恍惚中传来的婉婉戏腔,悠悠地唱。
你说帘外海棠,锦屏鸳鸯,后来红尘紫陌,咫尺画堂。
你说可人如玉,与子偕臧,后来千山暮雪,江湖两忘。
你说青梅竹马,风月琳琅,后来长京冷雨,负尽韶光。
……
从那以后,吴邪再也没见过黑眼镜和解雨臣。
☆、Vol.13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闷热的八月终于过去。夏末秋初的杭州明媚绮丽,天气不是一般的好。
吴邪突然想到西湖边走走。
他很久没有去西湖边走走了。以前都是胖子和他一起,在西湖边打闹拌嘴,胖子还说过什么“我把西湖比美女,浓妆艳抹总风流。”
自己还笑话过胖子乱改诗。
西湖的景致比十年前更美了许多。
如今却只剩他自己一个人欣赏。
吴邪坐在湖边长椅上,明澈的阳光照在后背,让人凉薄的心也暖了些。
曾有人花前一笑,指挽海棠,胜似十里红妆。
曾有人黑衣夜行,轻倚墓道,极尽风流倜傥。
曾有人一夫当关,剑眉微蹙,堪比沙岸胡杨。
曾有人执起行囊,豪声大笑,伴他死生来往。
又曾有人,长刀在手,静观天崩地裂,在倾塌的世界之间独掌寒灯,双眸映出的明明是千年沧桑却依然澄明清澈,浅浅的水光像西湖的夜晚,安静如梦。
何处是归程。
……
吴邪从长椅上站起。云层挡住了日光,天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阴沉下来。方才的明媚景致瞬间蒙上一层白纱,缥缈了远山,迷蒙了烟雨。
又要下雨了么?
他没有带伞,却不想这么快回去。阴沉雨雾中的西湖更似那人眉眼,清淡,冷漠,静谧,疏远。
十年前,也曾是在西湖边,他带那人来赏景,天真无邪地对他傻笑,笑弯了双眼。
十年前,也曾是在杭州,他望着那人离开的背影,独自哭泣,洇湿了那人用过的被子和枕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他不喜欢这首词。胖子,你可否帮小爷改改?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起来。西湖的湖面上笼起一层淡淡的雨雾。风景在吴邪眼里渐渐缥缈,他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蓦然想起,今日,却正是那十年之期。
十年么?
原来本以为再痛苦不过的等待,咬咬牙,也都飞速地过去了。
十年。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吴邪终于回身,向着西泠印社慢慢踱步走回去。
一脚一脚踏在水纹悠荡的路上。吴邪想起那人的脸和他清秀的字迹,不再因所谓一场分离而撕心裂肺。
时间总会疗伤。
年华飞渡,最后沉淀下的,只有一声苦笑而已。
张起灵,你说十年为期,如今十年过去,你可曾自雪山走来?
你不再出现,我也不再天真无邪。
可是我没忘。什么都没忘。
你要守护秘密,好,我等。我已等十年,不怕再等。
就算是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我也会等。
等到我死若仍等不来你,我就下辈子接着等。
我用我生生世世,追随你的长生。
……
吴邪走到西泠印社门口,外套已经湿了大半。
他不再看脚下,抬眼,蓦然惊住。
一个似乎从很久以前走来的幻影,背着一柄黑金古刀,傲然立在雨中门前。
那人听到脚步,缓缓回身,摘下头上兜帽,微微一笑。
十年飞逝,容颜苍老。
原来所谓长生也有一个老去的终点。
原来短短十年,有时是一个人的一瞬,有时是一个人的永远。
“吴邪。”他唤他的名字。
吴邪愣在雨中。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
鬓已如霜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