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方绣帕,沾了些水,将他脸上的血迹一一擦去。如同想象中一般,这人的拥有着一张如同他的眼睛一样温润的脸。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你去吧。”苏浅换了一张干净的帕子覆于其面上,遮住了他的脸。他面上淡淡的,并不因为面前之人的死去而有所悲伤,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你的琴,我会送回去的。”
床上这人的腰间悬了一枚破旧的玉佩,不知道是逃亡的路上摔坏了还是天生就是如此,只有普通玉佩三分之一的大小,边缘看起来倒是很光滑,虽尘土掩面,却透露出了一种常被主人爱视摩挲后才有的光泽。此时那枚玉佩正歪斜斜的倚在那人的袍子上,却让苏浅无端觉得有些在意。
他从他腰上取下这一枚玉佩,心想这既然是主人爱物,就作为信物,一并带回长歌门吧。
菘蓝的双目有些红,苏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无须自责。他伤势过重,便是孙先生当面,也是无力回天的。”
“我为医者……”菘蓝说:“先生曾说过的……”
“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苏浅接着菘蓝的话往下背着入门曾宣誓过的誓言。
两人的声音汇成了一线,都各自默诵着这句话。
“……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苏浅叹道:“你做到了。”
菘蓝深深的低下了腰,低低的问道:“师兄,他便这样死了,你不会有愧疚吗?”
“我尽力了,我救过了,我不愧疚……我为何要愧疚?”苏浅突然嗤笑了一声,说:“若是每死一个人便要医者愧疚一次,每伤一人医者便要痛哭一次……菘蓝,你还是与我回谷吧。”
“……”菘蓝起身:“多谢师兄教诲。”
还跪在地上的刘大郎满目通红,一直强忍着没说话。菘蓝将他父亲扶了起来,苏浅问道:“刘伯父,此人的后事便交予你了,可否?”
“自然!”刘大郎一口答应,随后咬牙道:“都是那姓秦的卑鄙小人的错!士子折节,改投了那安贼……”
苏浅走到一旁,将那把破损的琴用布包了起来,放入了琴匣之中。那刘大郎正欲说什么,苏浅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抓过一把稻草盖在了床上那人的身上,随即草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兀那猎户!看到一个书生没有?要死了的那种!”来人是个穿着盔甲带着一顶狼皮帽的小兵,满脸的不耐烦,官话说的很奇怪。他看见苏浅眼睛一亮,横刀向前两步:“你就是那逃犯江远舟吧?”
苏浅身形微动,从这狼牙兵身边略过。带着银纱手套的手指自对方喉咙口穿过。银纱手套滴水不沾,苏浅斯里慢条的抽出手指,他甩了甩手,血自他的指尖开始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横线。他缓缓地说:“不是。”
话音刚落,那狼牙军便已经倒地不起。
菘蓝都看得怔忪了,他万万没想到在谷中温和端方的苏浅说杀人便杀人,丝毫没有预兆。
苏浅转头微微一笑,与菘蓝说:“你与你爹一起,将尸体都处理好,那位江先生……我观你家旁依山傍水,也算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了,他会喜欢的……”他顿了顿,接着说:“狼牙军已经到了这里了……以后怕是再无宁日,菘蓝你先将你的父母送往万花谷避难,如无意外这里也将很快沦陷了……”
“师兄你呢?”菘蓝问。
“我?”苏浅本想摘下手套,想想还是算了,他笑着对菘蓝说:“我得去杀人……得把追杀江先生的这波人全部处理了才好,狼牙军的作风我略有耳闻,若是知道江先生为你们所救,怕是这个村子谁也逃不过。”
他遥望窗外,外面小山依旧,清湖绿水,美不胜收。
不久的将来,这里也将沦为一片赤土。
……突然之间,他有些不舍。
作者有话要说: 江远舟与秦姓之人的故事,请搜索剑网三洛阳城故曲任务,推荐旁友们都去体验一下,贼鸡儿惨。汪。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来自万花谷入门誓言,汪。
第一百二十七回
追兵人数不多, 也不过十二人的小队罢了。
苏浅甚至没有拿出落凤来。
这里距离万花太近了,苏浅没敢拿着判官笔法乱戳,翻出了那一把许久未用的纯阳至宝‘渊微指玄’。这江湖上人人向往一人一剑白衣飘飘的大侠,纯阳宫走得又是亲民路线, 他们家三才剑法前几式格外的烂大街, 莫说是习武之人, 就是随意拎个富家老爷子, 都能来上那么几手,地位也就跟后世的太极剑差不多了。到时候等把追兵全杀了,有人查也不怕, 反正用剑的总比用笔的要多得多。
等到菘蓝处理完江远舟的尸体再寻到苏浅时, 苏浅已经在他家里捧着一杯热茶, 与他娘聊得一脸轻松愉悦。
“师兄, 你回来啦?”菘蓝望着苏浅,神情复杂:“人数不多?”
苏浅一笑, 捧着茶杯笑眯眯的说:“不过一十二人罢了。”
他说完, 放下茶杯, 对菘蓝点了点头说:“你既然回来了,那我也该走了, 我还有事前往长安城, 便不再与你同路了——你若是有空,便去离你家三里外山沟子里处理一下尸体, 倒是能省去许多事。”
“是, 多谢师兄。”菘蓝嘴动了动,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住了嘴,脸上浮现了一层犹豫之色。
苏浅伸手拍了拍他的头,笑说:“还说要去从军,不过十几人——我虽没有从过军,却也知道那地方断肢残体到处乱飞,血糊糊的肠子拖在地上走的都不少见……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现在回去也还来得及。”
菘蓝摇了摇头,满脸坚定的道:“不,我行的,师兄我一定行的。”
“师兄对你还是有很大期望的。”苏浅晃了晃指尖,“就等着什么时候我们菘蓝出息了,捞个什么神医当一当,到时我便充作神医的同门随你吃香喝辣,狐假虎威一把,要吃大葱卷饼就绝不吃鸡蛋卷饼,可好?”
“……呃?”菘蓝愣了一愣,万万没想到苏浅会跟他这么开玩笑,半晌才回答:“是!我一定会努力当上神医的!”
“那行,那就等着你发达了。”苏浅整了整衣袖,菘蓝不由自主的往他衣袖上望去。苏浅水青色的衣袖上染了两点褐色,在如水般的缎子上格外的醒目。苏浅也注意到了,他随手将衣袖向上挽了两分,掩去了那两点血渍,微笑道:“不必送了,我先走了。”
“恭送师兄。”
苏浅一出菘蓝家,便吹了个口哨,呼来了乌蹄抱月,不过三息之间,远处便有一道白光飞奔而来,乌蹄抱月嘶鸣了一声,似乎是知道主人心意一般,并未停住脚步。苏浅脚尖一动,人便轻轻的落在了马背上,坐稳了身形,任由它带着他往长安城方向赶去。
他本以为安禄山在洛阳鞭长莫及,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若是不快些布置一二,怕是卷入这场乱斗更是不妙。
菘蓝家离长安城还是有些路途,以乌蹄抱月的速度,怕是还要个一两个时辰才够。
苏浅本想以轻功赶路,却暗自在心中否定了这个选择。一路轻功自然是快,却也极耗费体力,等到了城中是个什么情况也是未知,自然是保存体力为上。一路狂奔之下,不多时他便到了赵娘子家的茶摊。
赵娘子双名云睿,是个泼辣美艳的女子,在这长安郊外摆茶摊也有一段时日了,茶摊后头总是晾着几缸子水,说是用来泡茶的——她家有好茶,一个铜子儿一碗的凉茶有,十金一杯的庐山云雾茶也有,听闻还有人专程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了赵娘子亲手一杯顾渚紫笋。
往日这里总是高朋满座,来歇脚的来往农人、行商走卒,捧着一杯茶笑谈天下事的江湖客络绎不绝。今日却安静地不太正常。
苏浅跑得近了,下了马本想顺手问老板娘讨碗凉茶喝,也给乌蹄抱月补充点水分,没想到帘子一掀开,里头倒是高朋满座,却只有两桌人凑在一起大声呼喝着要吃肉喝酒——其他人都静静的坐着,低头吃茶。
那两桌人作狼牙士兵的打扮,苏浅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苏浅只当没看见,笑问侍立在一侧的赵娘子道:“老板娘今日是怎得了?不开心?来,给我来一碗凉茶!”
赵娘子露出了一个冷淡的笑容:“今日小店凉茶卖完了,客官还是去别处喝茶吧。”
苏浅一挑眉,满脸的‘我是熟客你别驴我’的样子说:“您这样那我只能去后头水缸里自己打水喝了。”
赵娘子听了脸色变了变,实在是没忍住小声‘呸’了一声,道:“老娘今个儿摊里有煞星,让你走还不走?留下作死么?”
“多谢您,只是我的马实在是吃不消了。”苏浅拱了拱手,说:“马就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