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茶杯旁边,还放着他的一份手写稿。
上头写的是联盟的文字,我看不懂,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把那张纸拿到手上:“这是一首诗。”
见我还是很感兴趣,他就给我念了一段:
返回荒原吧,向你未涉足的更深远之处而去,
既已明悟人世那遮盖痛苦的面具。
当时间的消逝,从手中悄然逃走,
将自己隐没,于黎明的眉头。
是时间的海潮将卵石消磨,
我们的岁月也这般被剥落。
“没了吗?”我有些疑惑,“这首诗听上去还没有结束。”
“还有后半段,只是给我读这首诗的人没告诉我。”夏先生放下那页纸,笑说。
“需要我帮忙吗?”我自告奋勇,“我能去到英不落的大图书馆,那里头说不定能找到后半段。”
“不用了,谢谢。”夏先生喝了一口茶,“我还是等他回来,亲口告诉我吧。”
“哦……”我愣愣地回答。屋里很快暖和起来,夏先生脱下了身上的灰色风衣,底下是一件干净的白衬衣,他卷起了袖子,我看到他左手小臂上有着狰狞的伤痕。
血痂凝在伤口外,组成了规律的形状,我隐约辨认出那是联盟的文字。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笑了笑:“抱歉,忘了这件事。”然后放下了自己的袖子,盖住了所有痕迹。
“没事没事。”我说。只是这样的伤痕,只可能是他自己刻上去的。这算什么,某种自虐狂么?
“看你的年纪,还在学校上课吧?”夏先生接着问我,“多大了,有十八岁吗?”。
“今年十七。我们现在不会去学校了,都在城里打工。”我回答,“自从有了蒸汽后,工厂就到处都是了。”他是个任何人一见到,就会觉得很特别的人,我试图对他表现出更多的善意,“你有去过城区里吗,我是说,我父亲每周一都会搭马车去英不落城区,我们可以一起过去,这样、这样对你可能方便一些。”
夏先生微皱起好看的眉,想了会说:“麻烦你了,我确实该去趟城里了。”
这天直到出去他的小屋,我都感觉不可思议。友人早在外头不见了踪影,说不定以为我被男巫师生吞活剥了。
我回到家,和父亲说了这件事情,他从来是个好客的人,没有拒绝。
四天后,夏先生果然早早等在了我们家门前。马匹打着响鼻,刨着蹄子很不耐烦地等着,我们一起乘上了摇摇晃晃的马车,去往烟囱林立的城区。
我认定夏先生这种根本不外出的人,对这个全新的世界完全不了解。于是我们闲逛在街道上的时候,我尽全力,用自己贫瘠的口才与知识向他解释周围发生的一切。
他总是露出温和的笑容,不时点头,认真倾听我说的所有东西。
说实话来这边之后,他还是第一个那么认真听我讲话的人,毕竟这座城市太忙了,没人有空理一个普通的工人。这让我热情高涨起来,甚至根据我偶尔从报纸上看到的介绍,试图向他介绍,这场机械革命来得是多么伟大。
但夏先生真正提起兴趣,是在见到火车的时候。
在那庞然大物沿着漆黑轨道,吐着浓烟,咆哮而过的时候,我能看见某种光亮在他的黑色眼眸中。
“那是火车。”我向他解释道,“它里头的蒸汽机会把煤变成动力。老实说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被吓了一大跳。这真是伟大的发明,不是么?我进城的时候盯着它看了一整天。”
“确实。”夏先生赞同着点头,忽而就问,“你有没有想象过,在地下也能有像这样的列车?”
我愣了愣,觉得他的想法很不可思议:“在地下?怎么可能?”
仔细想想他可能太久没出家门,接受的教育不高,于是我解释说:“如果、如果你想在地下修东西,首先工程量太庞大了,没有人会去做的。而且光是列车经过的动静都会把土震下来,所有乘客会被活埋的。”
夏先生同样愣了一下,然后笑说:“或许吧。”他又转头去看那火车了,我想他应该是很喜欢这些东西的。
英不落的空气不好,天空也暗沉沉的。告别后,直到傍晚马车准备回去时,我才又见到夏先生。
他买了一大堆纸张,还有墨水。他把所有东西放上了马车,我终于再次忍不住问:“你真的是个作家吧?”
马匹哒哒向前跑,他说:“不是,我一点都不适合这种职业。”
出于礼仪我也不敢多问,只是对他口中所说的“小实验”很怀疑。他屋里充满了大块头的书,很多散乱地摊开在书桌上,我偷偷瞥了几眼,上头全部都是我看不懂的文字。
后来每个月的第一个周一,他都会和我们家一起前往英不落。其余时间他总是待在山脚下的木屋里,我从没见过他去其他地方,只有几次见到他在山脚下散步。
友人始终不敢接近这片位置,我倒是喜欢去喝他泡的茶。
夏先生说的话不多,但我天生就是个对情绪敏感的人,能感觉到,他不讨厌我的来访。可能我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唯一的访客。
有次我提醒他:“夏先生,太晚了还是不要出去散步了。你单独住在这里,离山太近了,说不定会有什么动物在晚上出没。”
他那时正在书桌前写画,这次写出的文字和联盟语完全不同,犹如孩童随手画出的扭曲线条。
这些诡异的东西密密麻麻铺了整张纸,看着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开始头晕目眩,脚下发软。
夏先生很快把那些纸叠在一起,听到我刚才的话,还有些茫然:“会有什么动物?”
“我也不知道,”我说,“可能是蛇或者熊之类的吧,我听隔壁家人说的。晚上视野不好,从我来的那个地方,我就见过有户人家被野兽袭击了。”
“哦。”夏先生不自觉地笑了笑,这种和他平时温和的笑不同,好似鲜活了些许,“蛇我从来没见过,但是熊大概真的有,我有次上山见到过它的足迹。”
“那你晚上还是小心点。”我皱着眉,“也别上山了,隔壁家的猎户带着枪才敢过去的,万一真的撞见了什么怎么办。”
“没事。”夏先生整理好桌面上的纸张,“我会小心的。”
后来我确实听见猎户家说,见到了山上的巨熊。只是它只是一具尸体了,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干脆地划过了脖颈,割断了它的动脉和气管。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熊,从来没见过这种伤痕。”当天晚上猎户绘声绘色地讲,“看上去像是它是在试图袭击猎物的时候,被一刀割断了脖子,身上的骨头差不多都断了,但人类是不可能有这种力量的,绝对不可能。”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这山上啊,可能有些来自地狱的生物。”
他成功地毁掉了,几个和我一样大的青年想上山冒险的心情。
我提醒过夏先生要注意这个,他和以往同样的温和语气说知道了,然后翻了一页书,我知道他根本没在意这个。
不过时间久了,山上还是风平浪静,渐渐所有人就都忘记这件事了。
夏先生家的书都很晦涩难懂,可也有几本分外有趣。上头的全新理论,是我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没见过的。
那些装订的纸张更是我见过最洁白的,即使是在工业最繁华的英不落,也没有这种技术。
或许是联盟的科技与我们不同吧。我是这样猜测的。
但其中也有不少以帝国语写成的书,同样也是这种材质,就像不属于这个时代一般,这让我更加困惑。
夏先生尤其对天文类的知识感兴趣,我从那些书里了解到头顶的星空,了解到每颗行星是如何运转的,宇宙深处的黑洞和星云都是怎么回事。
其中的专业知识我完全无法理解,每次都心急地跳到结论,当读了一个小故事一样,去理解这些。
除此之外,工程类的书籍他也有很多。我甚至见到了装甲一样的东西,看上去能被人穿在身上,支撑着进行重体力活,或者是配以锋利的刀剑上战场。
当时我问夏先生,这些东西在哪里可以买到。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开始意识到,他并不是一个足不出户、对外头世界全然无知的怪人。相反他研究的东西,看上去可比外头那些人的厉害很多。
我也曾经怀疑过,这些是否都是他的妄想,毕竟我可不认为有人能做出这些东西。
但那些精妙的复杂公式让我无法求证,图纸更是充满了流线美与金属交融的设计感,只能自我放弃式地想,就算这是个自说自话的疯子,我也认了。
如果他真的是传说里的什么男巫师,大概也是沉迷科研的机械巫师,不会去煲什么能惑人心智的咒术汤。
这样一想,在带他第一次去往英不落时,我的努力介绍大概太幼稚了,但至少他愿意安静听完,这对我来说是极大的鼓励。包括后来我在书籍中不懂的内容,他也耐心给我全部解释了。
我开始在这鼓励下试着学习新的知识。
在接近一年的努力里,终于工厂里那些飞速旋转的机器有了新的意义,我能清楚知道每一处齿轮的作用,那些煤炭又是以怎样的原理,让火车这种庞然大物奔跑起来。我了解到城区里经久不散的灰霾,同样来自这次蒸汽的革命。
只可惜大部分我了解到的知识,对于其他人来说太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