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料摩擦过地面的细微声响,随着大门开了又关而彻底消失,窗前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与窗格融为一体,在外面广阔无尽的天空下显得那么孤独。
江心言犹豫着站起来,拿过那张被塞西尔捡起来放回桌上的信纸,就着皱皱巴巴的揉折痕迹,费力地一点点读。
在她的印象里,伊丽莎白不是一个好战分子,也没有对宗教的过分狂热。
见鬼的历史,到底该信还是不信?
读完信,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她知道英格兰最终还是会参战,并且输得很惨,尽管后面的局势在好转,而对伊丽莎白而言,这或许是个不小的心理考验。
她发现,她懂她,只是用了作弊的方法。
“伊丽莎白…”一步步靠近,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转而握住她的胳膊,“你跟我说过,不想听到一句预言,但其实那些都不是预言。”
很安静,没有反应,y-in冷的光影笼罩在她脸上,镀上一层灰白。
“时间已经证明,你比你的父亲还要伟大,你能做得比他更好,你以女人之身做到了许多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无愧于你的王冠…”一缕黑色发丝擦过肩头,情不自禁将下巴搁上去,她比伊丽莎白矮半个头,这样刚刚好。
身子半僵,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抓住了搭在胳膊上的手,“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奉承我么?”
“没有,我是说真的…”闷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用看也知道撅起了嘴。
心头那股异样的躁动更甚,像是迫不及待要宣泄的情绪,紧绷着最后一根弦,若断了,她会失去所有理智,这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伊丽莎白转过身,松开了女孩儿的手,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无喜无怒,只是在望进那双干净明亮的黑眸里时,心里的弦猛地震了一下,完美的面具裂开一丝不易察觉的缝隙…
垂眸,避开视线,“刚才,你没说完。”
“什么?”
“奖励。”
“我开玩笑的,不要奖励……”红着脸,低头捏手指,心说伊丽莎白做她的老师就是最好的奖励,满足感空前绝后。
静默半晌,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心言泛红的脸庞,手指捏起她一缕柔顺的黑发,把玩,“我真的被描绘得那么好吗?”
“啊??”
话题未免跳跃的太快,有点接不上。
“在你的世界里。”秀眉轻挑,目光似笑非笑。
“对啊,非常伟大!”
“呵…”
轻笑,满满的嘲讽,亦有些许无奈的惆怅。“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历史骗了你。”
乌发滑落指间,一声长叹……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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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打仗了。
枢密院会议上,伊丽莎白做出了最后决定,同意派兵支援苏格兰,尽管她知道这必定是一场败仗。旁人不知道她是怎样挣扎着妥协,只见以塞西尔为首的参战派大臣们神情愉悦,仿佛已经赢得了胜利。
“陛下,苏格兰领主们已经彻底对阿伦伯爵失望了,这正说明他们需要您,甚至连苏格兰的王冠都给您准备好了,设想一下,您将会成为欧洲最伟大也最富有的君王之一。”j-i汤般的句子从塞西尔嘴里说出来,卷毛胡子随着呼吸轻轻拂动,比它的主人还要兴奋。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刚才有个乔装的苏格兰领主来过,允诺将私下奉上苏格兰王冠,然后这帮大臣开始给他们的女王画饼,听得在一边围观的江心言差点憋不住笑出声…
连她都觉得可笑,伊丽莎白能信么?
王座上的女人冷笑一声,指尖轻点着桌面,“这是个圈套,我们不得不钻进去,竟然有人为此沾沾自喜。”
“陛下……”
“只要法军登陆苏格兰,我们就只能出兵作战,这是被迫的,别无选择。”漫不经心地陈述着残酷事实,慵懒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最后停在塞西尔身上。
“是的,陛下,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迎上女王的目光,坚定且自信。
警告、愠怒、无奈,这是伊丽莎白的眼神里包含的所有信息,看得出来她并不想打仗,却对塞西尔妥协了,而后者也并非想要忤逆女王的意思,只是实在有无可奈何的理由。
这对君臣,很有意思。
江心言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边背法语单词边观察每个人的脸色,她发现跟古代中国的皇帝比起来,欧洲的君主们还是太憋屈了,贵族领主们势力强大,要是联合起来造反,给你推下王位不说,还能送你上断头台。
近一点的例子参考几十年后的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
相比之下,英格兰的中央集权目前发展得还算成熟,国王只需要跟议会搞好关系,什么都好办,而反观隔壁苏格兰,社会矛盾、宗教矛盾不断,各领主势力争锋相对,政|府一句话下去连个水花都翻不起来,也难怪玛丽的下场那么惨……
有了对比,她看伊丽莎白的目光更多了一丝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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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谈谈钱的问题了。”
这话宛如投进汪洋大海的一颗小石子,片刻就被吞没得无影无踪,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立时转为鸦雀无声,一个个都避开了王座上那道凌厉的目光。
“威廉?”挑眉,看了眼塞西尔,又看向左手边,“尼古拉斯?”
没人说话,偌大的枢密院安静得能听见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伊丽莎白也不恼,背脊依然挺得笔直,手肘支着椅子扶柄,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锐利流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个人的脸,嘲讽地扬起眉,指尖轻叩的节奏无限放大,在这空旷安静的环境里尤为刺耳。
“安特卫普市场目前可以借给我们大约10万英镑,维持战时国内军队所需的军费尚且足够,但对手是四倍强于我们的法兰西,或许我们需要雇佣军,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
延长的尾音刻意停顿,嘴角勾起浅笑,犀利的目光像吐着红信子的眼镜王蛇,不禁令人毛骨悚然,“诸位准备好出血了吗?”
细微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唯有塞西尔一脸认真地考虑着,半晌,沉吟道:“陛下,那教会……”
“财产一律没收。”微笑,眼里却藏着刀子。
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在她父亲亨利八世时期,富得流油的教会就没少被搜刮,当然这也是政|府加强中央集权的一种手段,摆脱教会的控制,增强世俗和精神领域的权威。
还真是亲生的闺女,跟爹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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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回来啦?”
房间里堆了几个大箱子,珍蹲在箱子面前两眼放光,冲她招手,“刚才陛下派人送了好多东西来,你快看看!”
漂亮的裙子、奢华的珠宝、精致的小玩意儿,放眼望去每个箱子都装得满满当当,其中一套描金边白瓷餐具引起了江心言的注意…
通体施釉,釉质莹润,釉面光滑细腻,略微闪青,碟碗边缘描着一圈细细的金线,腹部刻饰缠枝荷花花卉,造型别致,轮廓流畅,素雅宜人。
来自东方的瓷器,在这个时代的欧洲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通常只有贵族家里才会备着一两套用作收藏,而且也舍不得天天用,只会在重大节日或庆典时拿出来。
这么贵重的东西,居然送给她一整套…
江心言缓缓蹲下来,轻轻抚摸着那只精致的瓷杯,指尖传来些微凉意,沿着光滑平整的杯身细细摩挲,渐渐有了丝温润暖意,无端生出些亲切感。
然,并没有很开心,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先放着吧,找时间还给陛下。”
盖上箱盖,站了起来,刻意背过身。
作为一个爱美的女孩子,她没有理由不喜欢漂亮的衣服首饰,更何况还有来自家乡的东西,可是心里像堵着什么似的,总有些无力和迷茫,或许是对这个世界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也不明白自己的属x_ing,她不知道自己对伊丽莎白来说是什么…
客人吗?
既然是客人,终究也有离开的一天,只是时间与方式的问题,她能带走的只有记忆。
“为什么啊?”小姑娘很不理解,光那一只瓷杯子就够她家五口人吃一年,这么多好东西有人白送竟然不要。
在珍面前,江心言向来无所遮掩,“马上要跟法兰西人打仗了,本来我们就没钱,我怎么能收陛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再说了我住在宫里吃穿用度不发愁,这些也用不上。”
她下意识地用了“我们”,毫无察觉。
“打仗?天呐……”
“嗯,今早才决定的。”一屁股坐在床上,躺下伸了个懒腰,“我看枢密院吵吵好久了,陛下也是勉强才同意,说真的,我也不喜欢战争,劳民伤财,大家和平发展多好。”
珍的脸色变得惨白,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她想到了家里的两个弟弟,要是被征|兵的话也许就有去无回,毕竟她唯一的哥哥就牺牲于英法争夺加莱的战争中。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玛丽女王陛下执政的时候,英军不仅战败,还失去了加莱这块领土,她们家连一点抚恤都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