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空 by 蒙莎【完结】(4)
唐宝明头也不回:“是呀,钻草丛里了。”
“你也看见了?你——你昨晚——”
唐宝明嗤笑:“阿昌明明走在队伍中间,如果还能有条蛇被他看见,那些走在前面的还不都被咬死了?”
“可是你——”
“不就是想玩玩嘛,何苦叫人家失望。”
崔堤低头看路:“快走快走。”
前面的水分了岔,似乎是有条河注到水库里。茫茫一片,山穷水尽。唐宝明愣住。崔堤说:“向左,上山。”
如果说脚下那条还能叫做“路”,那么左边几乎隐没在草木丛中的,只能算是很少有人走过的地方,不算路。头顶上浓密的树叶遮天蔽日,有风吹过,凉飕飕的。唐宝明摸摸歪在一旁的白底红字的锈铁牌,读上面的字:“危险禁行。”
崔堤笑说:“说明里面有好东西呀。那里面古时候就经常有人去的,后来修水库,原来的路被淹了,就再没人进去。这个——据说是几年前二中的两个语文老师探出来的。”
唐宝明很配合地给了个“原来如此”的表情:“这个我听说过。他们探完路,偷偷带了一群学生进去,结果有学生受了伤,两个都被处分了。”
崔堤很泄气:“你根本就知道!还故意找我带你来……”
唐宝明很委屈:“是你自己主动说,‘有空带你转转’的。”
崔堤不说话,拉开他,自己揪住两边的草,连拉带扯地爬上去。
唐宝明在他后面喊:“喂,我还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进去了就不想出来了!”
5.出云
唐宝明爬到最上面,就看到崔堤劈开两腿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几片阔大的树叶悠闲地扇着风。唐宝明累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指指崔堤手里的水瓶。
崔堤问:“你的呢?”
唐宝明摇摇头。
崔堤闪到一边,站直,故意咕隆咕隆往喉咙里倒了几口水,说:“爽啊……爽死了……”
唐宝明还在朝他伸手。崔堤把水瓶往怀里一藏:“你一肚子坏水,怎么会口渴。不给你。起来走了。不然迷路了不关我事。”
唐宝明耷拉着脑袋站起来,认命地跟在后面。这边下山的“路”没有上山的陡,却是沿着一边山坡斜着向前延伸的。唐宝明眼看着山下就是一道清透的水,越发觉得喉咙冒烟。崔堤回头看看他,最后摇摇头,把水瓶抛了过去。唐宝明接了,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又盖好了扔回去。崔堤接住,另一手捏捏唐宝明的脸:“你说怎么我就是硬不起心肠来收拾你呢?”
唐宝明朝他摆摆手,说:“客气,客气。”
再往下走几步,突然柳暗花明,一条石板路从水里冒出来,向上延伸。长条石板的缝隙间,长满杂草。唐宝明忘了激动,脱掉鞋子就踩到淹没在水中的石阶上。崔堤拉住他:“快上来,滑得很!”
唐宝明回头笑笑,一屁股在上面的台阶上坐下,两脚仍泡在水里,突然张开双臂大声唱:“沧海笑……滔滔两岸潮……”
崔堤笑他:“真是疯了……”
唐宝明喊:“下来泡泡脚再走啦!咦,那个,水里面那个是什么?”
崔堤呆呆地:“古代修的亭子。”
唐宝明看得出神,说:“还真像水底的龙宫。”
崔堤也学他的样子,坐下,泡脚。一股凉意从脚底爬满全身,脑子也慢慢的清醒了。看着唐宝明说:“你跟唐老师一样,永远都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真恐怖。”
唐宝明甩了一串水珠到他身上:“看不出来就别看。”
沿着石板路上山,又变成唐宝明在前面,崔堤在后面。
唐宝明故意光着脚走上去。害得他每踩下去一步,崔堤头皮就是一炸。走了才十几个台阶,崔堤吼道:“唐宝明!穿了鞋再走!”
唐宝明回头:“为什么?石板上很干净啊。”
崔堤冲到他跟前,再说一遍:“穿鞋!”
唐宝明坐下,慢悠悠地把鞋子套上,小声说:“哈,原来你这么关心我。”
崔堤两手抱胸,鼻尖直指天上:“哼,我是怕你被什么刺到割到了赖我背你回去。”
回过头来,唐宝明根本就没在看他,早趴到路边研究刻在石头上的字去了。
最后一段路走得极轻松,远处的水声越来越大,两个人也越走越快。上了一个矮矮的山口,就看到一块大石头。
唐宝明轻轻读上面的字:“出云。”
崔堤大声说:“后面还有首诗哩,出云潭上白云生……”
唐宝明绕到石头后面,仔细看那首诗。那一面背阴,刻的字上面都长满了苔藓,只有“云生”两个字是干干净净的,像是被人用指甲一遍遍地划过。唐宝明莫名其妙地笑了。崔堤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转身进去,眼前是一片绿得发黑的潭水。一挂纤长的飞瀑从对面山崖上飞流直下,在空中扬起一阵阵水雾,唐宝明只觉得周身的温度骤降,身上仿佛也蒙了一层水。潭的周围都是极陡的山峰,要来此处,果真只有身后一条路。
唐宝明又脱了鞋,下了水——近出口的地方,潭边水浅处底下是一片鹅卵石,阳光折射在水底,变成一条条的金线。随便走几步,有小鱼游过来一下下地啄他的脚趾。突然听到右边“嘭”的一声巨响,水花溅到他裤脚上。往那边看看,只见对面的平台上,原本穿在崔堤身上的衣物胡乱堆在一起。
唐宝明看着他从水里冒出来,喊道:“那里那么高——”
崔堤像掉在水里的小动物一样甩甩脑袋,两条金灿灿的胳膊打起一片水花:“人家跳水还跳十米呢!喂,这里的水绝对干净哦,你要不要下来?”
唐宝明说:“好啊!”转身就想去爬那个高台。
崔堤大叫:“从那边下来就好啦。”
唐宝明看看那个台子,点点头,脱掉外衣扔在岸上,往水深处走去。
崔堤游过来,说:“那个也脱掉。难道你想穿湿的回去?”
唐宝明的脸刷地红了,想了想说:“你先背过去。”
崔堤骂了一声,回头划远了:“哼,我们这里谁没看过谁?”结果还是忍不住偷看一眼,讥笑说:“哟,还是小鬼一个……”
唐宝明红着脸坐到水里去。崔堤说:“这里水流不急,你可以学学怎么划水。就这样——”说着在不远处示范给他看。
唐宝明瞎蹬着腿,说:“我只看到你的胳膊在乱动。”
“你会不会潜水?到下面看看我的脚不就行了?”
唐宝明吸口气潜下去。不久浮上来,转过身去,歪歪扭扭地在水深至颈的地方扑腾,慢慢地就会了。
崔堤掉头,游走,很失望地:“天才儿童?学得还真快,还以为要我手把手教哩。”说完爬到瀑布旁边的石头上,仰天躺着晒太阳,又说:“要是路好走,我非天天来不可。”
唐宝明说:“要是路好走,你还敢这样晒太阳?”
“也对哦。上来晒晒吧,你身上太白了,很没力气的样子。”
唐宝明看看他,突然上岸,穿衣服,大步走了,头也不回。
6.家中
再回到镇上,天已全黑。老太太做好了晚饭等着,唐宝明多吃了一碗饭,老太太就不计较他晚回来的事。老太太照例吃过晚饭再坐半个小时就睡下,临睡前跟他说:“你爸的箱子里好像还有些书没拿走,你要是闷了就拿来看看。”
唐宝明答应了,回去光明正大地翻唐云生的东西。书果然有几本,全都灰头土脸。唐宝明逐一翻翻,没什么兴趣看下去。但是……唐云生教的不是英语吗?怎么大学的课本却和陈媛媛的一模一样?
有些泄气地躺倒,瞥见床头书桌的抽屉上挂着把小锁。唐宝明爬过去,两根手指拈起那锁头仔细看了看,想起来:唐云生可没有随手带一大串钥匙的习惯……书箱里没有,衣箱是空的;随手掀起身下的竹席,就着昏黄的灯光看到小小一把钥匙躺在那里。唐宝明手有些抖,试了几次才把那锁打开。闭了口气,缓缓拉开抽屉,只见一个像框躺在里面——空的像框,玻璃后面是已经长了霉斑的白纸。
唐宝明一秒钟都没犹豫,伸手把那个普通的木头像框拿了起来。唐云生没理由把一个空像框藏得这么严实——唐宝明不甘心地翻来覆去仔细查看,还是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唐宝明想了想,拧开像框背后的旋钮,把里面的“白纸”拿了出来。凑到灯下一看,果然是张照片——特地反着放在里面的。上面一行小字,唐宝明看了,抱着膝盖坐了半宿。
这回再回家去,理由就是现成的了。陈媛媛在吃早饭的时间打电话给老太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老太太本着为唐宝明好的立场下逐客令。又说:“吃了早饭我带你等车去,再晚些就太热了。”唐宝明坐在车上,不禁佩服他老妈远在省城还能掌控全局;这边看着镇头渐渐远了的那栋俗艳的三层小楼,又不禁佩服老太太居然能预先想到他会想干什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千万不要惹女人。
但是唐云生不是女人。唐宝明憋着口气冲上楼梯去,到了六楼已经大汗淋漓。自己掏钥匙打开门,就看到唐云生好好地在里面坐着,气定神闲,冷气开得足令环保人士发指。唐宝明一看到他,顿时泄气,先前想好的一大堆问题全吞落肚里。结果还是唐云生先把原则性的问题讲清楚:“小明,记得我们是一道回来的。”于是唐宝明也不禁佩服他:大白天的教小孩子说谎,脸不红心不跳。
唐宝明把书包丢在脚下,坐到他身边去:“哦。”
唐云生看看那个书包,脸色稍稍变了变。唐宝明抓住这瞬间,说:“我——”唐云生打断他:“既然回来了,就收心好好用功吧。”
唐宝明哭丧着脸:“那些练习我铁定做不完——”
唐云生一笑,说:“呵,就想着你妈那些,你想想,你小时候犯了错,是谁罚得狠?”
唐宝明低头,挤出一个笑来,不说话。
唐云生顿了顿,指指前面茶几上的几张纸:“答案都在上面,对着题号抄上去就可以了。下面我写的那些,抽空背下来,下个学期这门课就不用花什么时间了。你妈妈问起来,就——”
唐宝明没别的选择了,吐了口气说:“在奶奶家自己总结的。”
唐云生意味深长:“很好。”
这下唐宝明的待遇显着提高。睡觉前把碗饭的菜谱用短信发给崔堤,崔堤发回来一个大流口水的表情:“上帝啊!我的晚饭是一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
“家里没人,懒得做。”
“自作孽不可活。干吗呢?”
“……这个……那个……等你再大一点再告诉你。”
唐宝明不知道该回什么。正想着,崔堤又发过来:“我猜你脸又红了。”
唐宝明不敢去照镜子,因为脸上果然有些烫烫的。怕他再胡说,索性不理他,关机睡觉。
唐宝明直挨到陈媛媛回来的前天晚上,才试探着说:“爸爸,我想改名字。”
唐云生从书堆里抬起头来:“怎么了?”
唐宝明假装不经意:“我老觉得这名字很俗气。”
唐云生一怔,正色说:“一个人俗不俗跟名字没关系。这名字是我取的,自然有它的道理。不许改。”
唐宝明勾起嘴角笑笑,打住,回自己房间。
所有人为着方便都叫他“小明”,只有唐云生不嫌麻烦直呼“宝明”,果然是有道理的。像框里那照片上,年轻白净的唐云生和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男生勾肩搭背地站在长城上,旁边写着:唐云生许宝明一九八八年。
那是二十年前。唐宝明掰着手指数自己的生日:还差两个月满十六。
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个感情寄托么?想想还真是伤心。
坐在书桌前背了几个单词,烦。趴在自己床上听歌,烦。打开窗户透透气,探头出去,算不上什么很高的高度,看着也眼晕。昏昏沉沉的路灯光从芒果树浓密的枝叶间漏出来,暗处大块的黑色仿佛在**着人往下去……唐宝明敲敲自己的脑袋,像是要把自己从恶梦里敲醒似的。
发短信问崔堤:“你为什么叫‘堤’?”
“我出生的时候正发大水。”
“这样。你是夏天出生的?”
“大概……还有十几天。”
“到时候跟我说一声。”
“?”
“……猪头。”
等陈媛媛回来,看了唐宝明工工整整抄好的答案,一手拿练习本一手在唐宝明脑袋上摸了又摸,到后面唐宝明几乎以为自己头上已经给她摸出一个“地中海”来。最后她笑嘻嘻地拧了拧唐宝明的耳朵,又在他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这才像话!好好学习才是正经事。我上次在党校遇见一个老同学,他儿子才考上复旦,恨不能嚷嚷给全世界知道……你妈我这辈子就盼着你出息,你说要是你不能出人头地,我就是做教育部长又有什么意思!”
唐云生无声冷笑。
陈媛媛正好看过去。
唐云生还算反应快,及时调整了表情:“我怕你坐车累了,另外煮了点粥。”
陈媛媛脸上笑出一朵开大会时先进分子戴的大红花,清宫戏里太后的口气学了九成九:“这几天你督促有功,回头另外有赏。”
唐宝明有股拍案叫绝的**。
大概是唐宝明的“进境”实在令人满意,陈媛媛接下来几乎没再催促过他,自己则脚不点地地忙。再过一个星期,市一中就开始暑期补课。这晚崔堤的短信是:“我明天回去上课。”
唐宝明的眼睛弯了起来。
“我去找你。”
“好。”
关了手机,脑门才沾上枕头,就听见崔堤喊他:“唐宝明!”
唐宝明坐起来,揉揉眼睛:“你怎么进来的?”
崔堤惊奇得很:“这是我自己的房间啊,什么怎么进来?”
四周看看,床前的书桌,不远处的画架,画架旁的椅子是自己坐过的,果然不错。
崔堤又说:“你这家伙,我只是叫你摆轻松的姿势,你怎么就睡着了?我才画了一半!你看——”
唐宝明凑过去,果然看到朦朦胧胧的一幅画,大吃一惊:画上居然是赤身裸体的自己!摸了摸身上,果然什么都没穿!
崔堤笑问:“怎么了?突然不好意思了?”
唐宝明急着分辩:“我——我——”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崔堤安慰他:“早知道你会这样,怕你心里不平衡——你看,我不是也什么都没穿吗?”
仔细一看,崔堤果然也**着身子,全身上下都是晒得极均匀的,小麦色的皮肤,在朦胧的光下笼着一层光晕。
唐宝明喉头一紧,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
“口渴了吗?先喝点水。”崔堤说着走过来,手里拿了一只杯子。唐宝明只顾看着他出神:他四肢腰身上紧致的肌肉都动了起来,幻化成千百条小虫子啃噬着他身上最柔软敏感的地方。
唐宝明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喝那杯水。记忆里只剩下崔堤的声音在他耳边,用蚀骨的语调,夹着阵阵叹息说:“你好美……”
那声音变成一把热火铺天盖地烧过来,几乎把他烧成一滩水。慌乱中抱住了崔堤仍然微凉的身体,整个人贴上去,死死地缠绕着,恨不能把两个人溶成一个。但那热力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烫灼了,周围的氧气也被烧了个干净。唐宝明在这片滚烫窒息中挣扎了不知多久,突然一瞬间挣脱出来,浑身如坠云雾,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
睁开眼睛,瞬间清醒过来,才发现他仍在自己的床上好好地躺着,下身一片湿凉。
唐宝明终于明白过来,一头扎到枕头上,捏起拳头用力敲自己的脑袋。
7.天台
唐宝明曾尾随唐云生去过一次美术教室。那间教室和一般的教室有些不同,靠走廊这边的门相当厚实,扁而长通风窗几乎开到墙顶上去,只差没在门口挂上“不许偷看”的牌子。那次唐宝明绕着墙根转了几个圈圈,硬是什么都没看着,什么都没听到。
这天他还是忍不住去了,在外面靠墙站着,也不敢凑到门缝上去看;心想能有这么几米的靠近,应该知足了。正要溜回家去,被突然狂响的下课铃吓得站住。想到崔堤下课了可能会出来,又拔腿跑下楼去。谁知才转过弯,就听到下面有人喊:“崔堤!”
崔堤应了一声,和几个男生推推搡搡地从楼梯正对着的教室出来。
唐宝明立刻退了上去。明知道崔堤看不到他,却紧张得心脏几乎从胸腔里跳出来。耳朵里仔细分辨,他们似乎走远了,这才提一口气溜下去。才跑到那间教室门口,却撞上正从里面出来的唐云生。
唐云生叫了两声“宝明”,他反应过来:美术班的课不一定都在美术教室上。
唐云生看他脸色不对,问:“出什么事了?跑到这里来找我?”
唐宝明两手插进裤袋,突然有了主意:“我的钥匙锁在家里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