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低着头,把红薯捡起来用塑料袋包好递给等着的人:“小兄弟少说两句,这是误会。我没看到,没看到的……”
少年人猝不及防被惊得一个跟头,李顾声音都变调:“手从背后伸到你跟前没看到,那么大张钱没了您也没看出来么?”
大爷给他包了一个红薯塞进他手里:“小孩子话不得乱说的,拿着去吃。快走吧。”
李顾真急了:“他在偷你钱啊!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旁边一个提着篮子的大婶儿看不下去,走过来拽拽他袖子,压低了声音:“不是一两天了,他知道的,少说两句吧。”
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李顾被这成人世界的沉默与妥协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偷钱的人却不愿放过他了:“这么点年纪就学会扯白撩谎了,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那人lū 了袖子就要过来,眼里戾气越发地重,李顾冲身上前,把纪寒星挡到身后:“你不讲道理!人看不到,天看着呢!偷东西是要被剁手的。”
贼人一把揪住李顾领子,一双苍老的手出现在两人中间,卖红薯的大爷一手按住了贼人,一手不动声色往他口袋里塞了几张毛票:“小孩子口无遮拦,别生这个气。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大家发财,大家发财……”
李顾看到了,贼人当然也是知道那些钱进了自己口袋,还想发狠教育一下这强出头的愣小子,却发现按在自己手腕上那双老皱的手竟有自己脱不开的力度。他下意识看了卖红薯那人一眼,眼中闪过微薄的恐惧,老人却只是低着头:“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是个小孩子。”
贼人哼哼一声甩开了他的手,转身消失在人海里面。
这是成人社会教给李顾的另一个规则。偷的人和被偷的人都心知肚明,偷的人怀有一点侥幸和警醒,也不往多了拿。被偷的人想要息事宁人,破小财免灾。旁观者更是沉默,在腌臜的生活里明哲保身尚属不易,遑论引火上身了。
许多年后李顾思考过,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不会去做那个傻傻的愣头青。接受了成人世界规则的人们已经不再觉得有些东西存在吊诡和不公之处,他们沉默地低着头、弯下腰,缓慢而平顺地避开矛盾与冲突。而人只有在少年时才会那样不顾后果,不计代价去喊出“这样不对”,像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天真指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幼童。或许我们最终都将走入缄默畸形的规则里,咽下声响来融入环境,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做了一件对的事。
李顾握着一颗发烫的红薯,复杂地看了卖红薯的大爷一眼,然后把那颗红薯还回了小三轮上,自己慢慢倒退着转身。
“星星,我们……”
“星星?”
“星星!”
“纪寒星!”
没有人回答。
不远处新出锅了一笼包子,冒着蒸腾的热气,连带着那一小块的空气都被蒸得氤氲起来。卖小玩具的商人依旧踩着自己节奏摇着拨浪鼓,杀j-i的声音传自远处,尖锐的一声之后很快又消停下去。叫卖,讨价还价,一切事物都好像跟刚刚没有什么差别,可是他藏到身后的小孩儿不见了。
李顾找不到纪寒星了。
这不合理。
他明明是那么好被认出来的一个小孩,就算个子还小小的,容易被人挡住,可是他漂亮得在太yá-ng底下就像是会发光,怎么会找不出来呢,不可能,不可能的。
李顾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大脑是空白的,像魂魄离开了自己。他被来往的人撞了很多次,最终拉住一个来问:“请问您见过一个戴深蓝色围巾的小男孩吗?”
哦,身为一个土包子的小李顾还不知道靛青是什么,他一遍遍在带着纪寒星走过的地方转悠,拉到每一个人都问一句:“请问您见过一个戴深蓝色围巾的小男孩吗?”
那好像是他这一天里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可是没有人能给他有用的答案。
话说得多了,冬天嘴唇干裂得起皮,李顾魂不守舍走回去。村长和涂叔看起来很疲惫却很开心,东西卖得七七八八,他们小赚了一笔。李顾巴巴地望着他们,茫然而机械地说:“我把星星弄丢了”。
我去找星星
时间每过去一点,李顾的心就沉上一分。
几人找到天黑也没有结果,直到夕yá-ng的暖色被夜色覆盖。
涂庆川家里有老有小,晚上是必定要回去的,不能多做耽留。
村长打听到附近的警察局,匆匆过去报案,那时候小孩失踪还是不肯被当即立案的。村长好说歹说,急得说起话来嘴唇发抖,才让老警察相信了小孩确实是走丢而不是家里人一时大惊小怪。
李顾硬生生把眼泪忍回去,极力想要跟对方传达这件事情的严重x_ing。尽管当他第一次被提醒这样的可能时,内心充满了痛苦和抗拒,李顾说:“星星很乖,也很聪明。他不会主动跟别人走的,一定是有人拖他,或者怎么强迫他走的。是我没看好他,他那么小,如果有心人想拽他,他肯定躲不过……”
少年人第一次感受到承认错误、承担责任是怎样的复杂滋味。犯错的人通常会想要逃避和推脱,在得知纪寒星可能是被拐卖之后,李顾脑中也有那么一瞬闪过星星是自己走丢的念头,然而他很快意识到,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冲动松开了纪寒星的手,他们现在也许正背着装满零食和新鲜玩意儿的小书包踏着夜色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