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好,不过觉得不像,”沈父摇了摇头,继续道:“闵家应该知道那件事的利害关系,不至于要把自己也折进去吧。”
沈相点点头,沉思了片刻斟酌道:“你近日在礼部留心些,这眼看就要到了三年祭天的大日子,皇上身体不好,可能不能亲去,看这回是要让谁去……”
“爹,用不用让展翼和雁文出去避避风头?”
沈相叹了口气:“你啊,也没提到他们,避什么?”
沈父“可……这留下来也不安全啊……”
“我知道,我会留心,你且先留意了这次祭天的事吧。”
“好。”
沈相只有沈展翼父亲这一个儿子,但他天资平庸,什么事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沈相知道和他也商议不出什么来,既没有其他嘱咐,便摆手让他出去了。
祭天是皇家大事,三年一次,皇帝当亲临雏垣山祭坛,拜祭天地、为百姓祈福。这其实不过是做给平民的一个仪式,但它象征着权利中心、代表着君主爱民,向来隆重。
皇帝如今年老,身体也欠佳,年前开始就常常卧病,原本这次祭天应该毫无疑问的是由太子暂代,但如今离祭天起行的时日近了,皇帝却还没有下诏。
朝中俱是猜测其中缘由,甚至有传言说,今次祭天,茂亲王弘举也可能成为除太子之外的人选。若果真是弘举去了,那就表示着皇帝心中储君位置在动摇,朝中各方势力势必要有一次大的波动。
沈家是太子一系,自来都是拥护太子,若是太子此时失势,皇帝对沈家不再完全信任……那么压制了这么多年的那件大案立时就会被揭出来,沈家上下就都成了谋逆。
沈相坐定在厅堂里,透过敞开的门看着外面夜空里被乌云遮住一半的月亮,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
他做了三十年的帝师,对当今龙椅上的这位皇帝再了解不过。
他缜密、睿智、果断,但也多疑、y-in狠、凉薄。
即使当初自己一力助他登上宝座,为他荡平一切阻碍,他也不会因此给予沈家更多的仁慈。
他这些年运筹帷幄,希望既能成全自己那仅剩一点的良心,也成全保全沈家安稳的愿望,但终究纸里是包不住火的,这一次恐怕是他今生最难过的关了。
沈展翼也听到了一点传言。
传言说,敬王谋逆案里余孽未清,正是五皇子敬王的遗腹子,如今他纠结了当年敬王余部扬言要为父报仇。
还说,这人勾结外敌,为报父仇意欲卖国!
这传言看起来与他沈家都没有干系,可沈展翼却知道,一旦这些话传到了皇宫、传进皇帝的耳朵里,沈家面临的将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因为当年查抄敬王府的就是沈相。
若有人能刀下偷生,也只能是沈相纵容和包庇。
同情逆贼便是谋逆!
无风不起浪。
沈展翼觉得,他是时候该将这些年的疑惑都问个清楚了。
☆、第 10 章
初秋夜凉,明月高悬,微风掠过,院内树叶沙沙作响,沈相独坐在庭中,石桌上一碟盐煮花生,一碟卤牛r_ou_,一壶烧酒,两只酒杯。
“爷爷……”
沈相摆了摆手,指着自己对面的座位低声道:“好孙儿,陪爷爷喝喝酒……”
沈展翼静静安坐,对面的老人此刻颓败、伤感,这样的沈相,沈展翼从未见过。
沈相平日总是一副顽童的样子,即使遇见再难办、再棘手的事也总是笑呵呵的,玩玩乐乐、四两拨千斤的就过去了。
沈展翼甚至觉得在爷爷心里,这世上就不应该有烦恼事。
沈相不看他,自顾自的又喝了一杯酒,而后在沈展翼开口之前说了话:“人老了,就总是想起从前做过的事。”
“……”
“想来想去,却是想不起好的,只剩那些……脏的……”
“爷爷,是想起敬王谋逆的事吗?”
“……”
“爷爷,雁文是敬王之子,对吗?”
“……你猜到了……”沈相对于这结果,没有意外。
沈展翼自小就聪明,见微知著,就算隐瞒,沈相也知道瞒不了太久,但他不想沈展翼在这事上牵扯太深,总希望时过境迁之后,所有人都不愿意再提及当年那场屠戮时,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为那一千零一十六条人命做些什么,偿还哪怕丁点的罪孽。
“……圣祖二十一年的时候,我是当年恩考头名,被选去与前任丞相一起当了太学太傅,那时候当今皇上年十五,是圣祖最小的儿子……”
那一年沈良承二十八岁,恩考时的一篇时策让圣祖皇帝赞不绝口,对他的满腹才学欣赏有加,当年就点了他进太学,教授皇子学问。
太学里的师傅当然不只他一人,为首的是当时的孙丞相,他虽是圣祖钦点的恩考头名,但在太学里只是个最普通的太傅,起初教的也不是皇子,而是各位亲王、郡王的子侄。
直到那年年关将至时,他才第一次见到当时十五岁的十一皇子萧栈。
皇子与皇亲学习分在两殿,之间隔着一个花园,沈良承是隔日在大学堂里教一个半时辰的礼学,教习完后由太监引着出宫去,他每次经过那小花园里的海棠树时都目不斜视,从未想过要透过那繁密的枝叶之间去看看皇子学堂里景象。
那一日他照常交完课后跟着太监出去,经过海棠树下的时候,却一眼瞥见一片黑色的衣襟从树下露出来,铺在雪地上扎眼得很。
那引路的太监也看见了,但只瞥了一眼,便装作没看见般从那树下经过,甚至一脚踩在衣角上。
沈良承惊愕不已。
这太学里的,不是皇子便是皇亲,能坐在花园树下的人身份必定尊贵,可这太监居然敢这样无礼,这实在超出了他的常识。
他不是冒失的人,亦不敢冒犯,规规矩矩在那衣襟之后站定了,而后垂目躬身轻声提醒道:“雪地寒凉,不宜久坐。”
他话音落了,那树后的人却半天没有反应,正要绕着过去时,就听见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冷冷的问:“你叫什么?”
沈良承抬起来头,看见了萧栈露出来的脸。
那分明是个少年,轮廓挺秀,眉目清隽,但眼神里的冰冷、y-in霾却让沈良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连忙行了礼回答道:“微臣沈良承。”
“嗯。”少年没再说话,一翻身从地上站了起来,背对着沈良承弯腰拍了拍被太监踩脏了的一角,而后挺直了腰背走了出去。
引路的太监y-in笑了一声,骂道:“晦气……”
沈良承立时想到了那少年是谁。
原来他就是萧栈。
他生于圣祖六年春,出生那天宗庆殿大火,历代祖宗牌位被大火燃为灰烬;那年夏,豫南水灾,洪水吞没了万顷良田,生灵涂炭;那年秋,岭东蝗灾,颗粒无收,遍地饿殍;那年冬,生母妤妃病逝。
从此之后萧栈的名字成为了皇室宗亲里谁也不愿意提及的灾星。
即使之后的十几年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萧栈这名字仍然是晦气的代名词。
天下人甚至都不知道皇帝还有这个十一子。
但沈良承知道。
他与萧栈的娘舅严道荣是同考出身,两人相交时日虽短,但互相之间都颇为钦佩,是以感情不错,也因此,严道荣才在某一日酒后,跟沈良承提起了他这苦命的外甥。
严家是淮西大族,在淮西立足有三百余年,祖上曾资助高祖打天下,上一辈也还为圣祖平定边境侵扰出过力,更有族叔在朝中任重职,妤妃初进宫的时候更是艳绝六宫、独得专宠。
只可惜,妤妃命薄,入宫三年,生产之后便即得了重病,支撑到那年冬天就去了,只留下一个萧栈。
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而已,却不知从何时起就和那些灾祸联系在了一起,人人都说他是天降的灾星,若不是严家在朝中还有些位份,圣祖对妤妃也还顾念些旧爱,萧栈只怕都来不长大就得死在宫中。
严道荣只有这一个亲姐,几乎就是姐姐照顾到大,妤妃进宫那一年十七岁,他十岁。
本以为姐姐从此荣华富贵,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没想到却只三年多,人就没了,留下一个孩子还落得这般命运。
他只在萧栈满月的时候随着母亲见过一次这外甥,之后再想照顾、疼爱却是无能为力。
严氏一族生怕这灾星把晦气带给整个家族,就算知道萧栈在宫中度日艰难,也不曾有过半点怜悯,只当没有过这孩子一样。
萧栈就是在这样无人问津、处处受欺凌的状态下长大的。
因为x_ing格y-in冷、寡言,又顶着灾星的名头,圣祖对他自然也喜爱不起来,只偶尔关照,不至于受冷挨饿而已。
沈良承从未想过,皇子过的日子竟是这样的。连一个太监都能这般欺凌。
看着萧栈消失的背影禁不住慨叹,命也、运也。
那之后,沈良承总是会有意无意的留意皇子学堂,但再未见过萧栈。隐晦、曲折的打听了才知道,萧栈并不在皇子学堂里读书,大家都嫌他晦气,不愿意同室共处,所以萧栈只是经常坐在太学外面的海棠树上偷着听些书而已。
现在因是冬季,学堂的门口都挂上了棉帘子,窗也不再开着,他听不到讲学,也就不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