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万书大概是被痛醒的,至少他醒来时感受到的就是痛,而后才感觉到冷,喉咙干得要烧起来。
他睁开眼睛后便觉得头晕,才想着要爬起来,可就动了那么一下就头痛背痛手痛,全身几乎就要散架,脚...脚似乎已经没有多大知觉了。
历万书便慢慢地侧过身来,努力低头看了一眼那几乎是被他拖着的一条腿,艰难地分辨了那条腿诡异的弧度,愣了半晌后脑中才缓慢地晃出了一个念头:他这条腿怕是要废了。
...废了也好,大概没人会要这么一个残废的太子主持什么复国大计,以后他只要报了他父皇的仇,便再也不用被一群人盯着做他不想做的事情,就算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关系...
可他还要那群人的力量才能报仇。
历万书眯了眯眼,想自己大概是发低烧将脑子烧糊涂了,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有大仇未报,还有阿云...
他不能死在这里。
历万书脑中迷迷糊糊地冒出了这一个念头,似乎一下子给了他挣扎着起来的动力。
他便咬着牙用一只手撑起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瞬间五脏六腑就发出了尖锐的疼痛,他呼吸一滞,嘴角流出更多的血来。
但这人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就这样死撑着用另一条勉强能动的腿支撑着往前挪了一步。
这大概是他自出生以来最狼狈的一次,他白着一张脸固执地侧着身子一点一点地爬着,他要更加靠近水源,先把他腿上糟心的伤口清洗一下。
脑中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他感觉到了疲惫,却不敢让自己再次昏过去,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满是划伤的手臂,颤抖着抓紧了身下的石头,用力一握。
“...阿云...”历万书动了动嘴唇,却因为嘴巴太干根本没发出半点声音。
“咳咳咳...咳!咳!”不知是不是他只顾着一个劲地爬忘了身上的伤,只觉得那瞬间呼吸被阻隔,而后就是一阵牵连全身疼痛的咳嗽,甚至连再次撑起来的力气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历万书艰难地喘了口气,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呼吸也困难起来。
他想起了一人的脸,还想再见那人一面,哪怕就一眼,他想把那人的笑容记起来。
忽然,一片黑色铺天盖地而来,挡住了他的视线,带了一阵清风拂过他的脸。尽管他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却隐约觉得这是个人,是个他很熟悉的人,那人在他手微微抬起的时候就一把抓住了他。
抓住他的手没有温度,稍微大了点的力度却让他格外安心,他便反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
“阿...云...”历万书干裂的嘴唇微颤,竭尽全力低唤了一声,随后头一歪陷入了昏迷。
皎月高挂,一个人背对着他。
这道身影应该是属于他熟悉到骨子里的人,因为这身姿体态,是他看了无数次,甚至在心里描绘了一遍又一遍,为的是要把这道身影印入脑中,铭刻在心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一阵夜风掠来卷起了两人的发丝,历万书被挡住了眼,等再看时,那人已经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极冷漠的脸,是他从未在那人的脸上看见过的,敛去了所有笑容和温和后,显露出来属于刺客的漠然,浅色的眸子带着丝丝让他感到陌生的杀意。
那便是齐玉堂的闲云。
传闻中的刺客闲云残忍无比,一夜屠戮了一户二十多口人的人家而成名至今,接下的镖从未失手,丧命在他手上的人的头骨埋起来便可做一个百人坑。
而这,便是一个刽子手杀人时的神情。
闲云缓缓抬起了手中的剑,剑尖直指他门面。
他便听见那人一字一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历万书,这条命是你欠我的。”
那道寒光一晃而过,他盯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甚至能感受到剑尖刺入他的胸膛,从后背穿出的每一个细节。
早该有这一天了,他也愿意死在他的剑下,只是大概阿云是不会用这样的表情对他的。
历万书睁眼醒来时,看见的就是一轮清月。
他心中一惊,微微扭头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而床边挨着他坐的就是一身黑衣的洛行云,只不过和梦中的那个相差太多。
此时那人正大大咧咧地支着一条腿,一手搭在膝盖上撑着脑袋睡得正香。一小撮发丝自上而下轻轻的随着主人不安稳的睡姿微微晃动,皎月透过窗溜了进来,将床边人的一张脸照亮,历万书光是这样看,都能看到那人双眼下一层淡淡的乌青。
也不知这位睡着后梦到了些什么,眉头依旧紧锁。
他开始默然无声地打量着这个一身黑衣的男人,忽然十分想直接起来把人抱住,可惜老天到底看他这个一身伤还想着占便宜的伪君子不顺眼,硬是让这衣冠禽兽动一动就浑身钻心疼。
衣冠禽兽咬牙努力了半晌还是放弃了,大概是怕惊扰了床边那个明显睡眠不足的人,就死心地窝在床上挺尸。
历万书百无聊赖,便目光下移,最后落在了自己的手上,才发现自己居然还紧抓着阿云一只手不放。
他心中有些哭笑不得,微微放松了些,却猛然看到那只手腕上有一块浅浅的淤青,可想而知他这个重伤的人当时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Cao。
可抓青了,痛了,那人也没有把他的手掰开。
他怔怔地看着那只手许久,忽而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极温柔的笑容来,可很快这笑容就带上了几分苦涩。
他想大概这世上他所认识的人中,也只有阿云会如此待他了,普通人的一辈子,求的…不就是这些吗?
但他历万书一直都觉得世上总有两全其美之事,都死死抓着不放,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最后才会落得这么个结果。
他本想死了也好,死在那里就一了百了,可偏偏但他活了下来。
或许不久之后,他就连这样静静地看着这人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阿云...阿云绝对会后悔把我救了。
历万书眼眶渐渐泛红,一腔郁郁之情仿佛如大江顷刻决堤,那种压抑着平静过后的波涛汹涌尤为可怕,他甚至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把洛行云拍醒,然后把一切告诉他。
只是这一切在心中的反反复复和石破惊天,最终都只化为了一个无声的动作。
他的手依旧固执地握着洛行云的手腕,只是放开了一些,手指却合成了一个环不留一点缝隙。
在一切开始之前,他希望时间能长一些,再长一些,让他好好记住这人的眉眼轮廓。
两天后,历万书已经能坐起来自己好好吃东西了,只是从那一晚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洛行云,后者似乎在他身体开始恢复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
他也听了别人说,洛行云明明找了他一夜,坐在床边守了他三天三夜,却悄无声息地跑了。
“公子,洛公子他...还会回来吗?”那个侍候历万书的丫鬟,正好是那时被他叫去侍候洛行云的叶姚,她把午膳端来时问了句。
历万书便笑了,他目光投向窗外刚冒出了一点嫩绿的树干,沉默半晌,随后轻声道:“大概...不会回来了。”
叶姚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瞧一眼显得更加失魂落魄的历万书后,便悄然退下了。
☆、第七十九章 变迁
天下局势总是在转眼间就风云变幻,在浮莲壁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武林除魔大会,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从那次到现在,中原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邪教的踪迹。
而今江湖中讨论的尽是还有不到一年就准备召开的八门会武,有几个风头很是强劲的八门候选声望如日中天,行为举止也越发嚣张,一些小门派更是被打压得不敢吱声。
福兰县中有一家静客居,这是县中文人都喜欢来的一家茶馆,平日就在这里谈天说地,本应该是俗话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今天茶馆里却来了几个从衣着打扮到行为举止都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五大三粗的汉子,并一进来就搬出了砸场子的气势,扬言要找茶馆老板。
茶馆老板姓池,是个文弱的文人,虽然颇有傲骨,却难以奈何这些一个不爽就拿有他半个脑袋那么大的拳头来说事的大老爷们,于是他被这群人推推攘攘了半晌,才不得不说道:“各位客官,此处乃是茶馆不是客栈酒馆,还请几位勿要喧哗,有什么要求便提,在下尽量满足便是。”
站在前面的那位大汉便道:“嘿嘿,就等你这句话,我们庄主说你这茶晒得不够干骗了称,价钱得少点。”
池老板目露难色:“可这茶钱...真的不能再低了。”
“啊?你们这茶馆虽然有点小钱,可这周围都是我们风雾山庄的地方。”大汉往他逼近一步,嚣张跋扈至极,“池老板,你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快步走了进来,一看自家老板和一壮汉对峙顿时抖了抖,哆哆嗦嗦站在一边道:“老,老板...贵客到了...”
池老板看了外头一眼,又瞧着这几个堵在过道中间的壮汉,忍不住道:“此事我等稍后再议,在下现有要事处理...”
那大汉顿时伸出手来一把揪起池老板的衣襟:“你小子该不会是想逃跑吧!有什么要事重要得过爷的事...!”
一只手便突然从大汉身侧探了过来,那骨节分明的二指掐住了大汉粗壮的手腕,随后众人就听见那大汉‘嗷’地一声松了手。
大汉惊恐地看了看自己手腕上发青的一块,再扭头一瞧,方才掐他的居然是这么一位一脸笑意柔和,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公子哥,而这公子哥还拿着根拐杖,身边还有个搀扶着他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