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临近新年的的时候,季白凭借这半年来突出的曝光率,被获邀参与新年音乐会的演出。这绝对算得上是额外的大惊喜,连阮沛中也难得的显露出一种庞大的快乐,但季白反而不那么兴奋,仿佛这结果不应当似的。
演出那晚天气极冷,外面大雪纷飞,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种寂静而微弱的梦魇的气氛当中。由于地面滑溜,季白没敢开车,他把琴抱在怀中小心翼翼低头走着,耳边只听得到大雪嚓嚓嚓剧烈飘落的声音。赶到音乐厅后,还没看清楚周遭,就被一名工作人员带入了一间独立的休息室。竟这样冒昧地热心捧着他,而且在他的地位还不是十拿九稳之前,季白觉得被唐突了。这种露骨的表示无疑将逼使他与其他同行隔绝起来,万一出了差错,徒然给自己难堪。
待到进入后台的时候,季白立刻发现诸位音乐家开始对他存了一分顾忌,都不当面同他说话了,只在背后细声议论。季白无奈,状态也变得凝重了些。
他沉着一张脸,走上舞台,眼睛下意识往台下扫视一遍,随即,便盯牢了第三排正中位子上的一张脸孔再转不开。怎么回事,跟梦寐一般。季白努力分辨着,不过到底远着呢,隔了巨大的舞台又隔了一段空白渺茫的时间,也认不分明。季白有些烦恼起来,内心涨涨地饱满,十分难以形容。
等演出完了,听众都散了,季白仍守在音乐厅没走,这时夜深人静,甚至听得见夜风在周围古老墙壁上回荡着的沉重呼啸声,冰冷的,僵硬的。然而,等了半晌,他还是没等到想等的人。又延挨了一会儿,终于背起琴准备走出去。
正在这时候,季白听见一个声音朝他说,“我一直后台等你。”季白掉转身去,望着来人,一下顿住说不出话来,惟有怔怔地杵在原地。
聂上游面对他露出些微笑意,表情是稀有的柔和。季白下意识回应他的笑。
聂上游整个人看上去比之前越发显得苍白了,人也更加瘦削。
季白琴盒的肩带用劲提了一下,笑道,“我们好像都等错了地方。”
聂上游没言语,只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外面有大光灯照着,各式小摊,各式人类,灯下影影绰绰,似洒了一层蒙蒙胧胧如苦艾酒般的雾和霜的涎水。
两个人并排站到路边。雪太大了,已经没有出租车。两人继续站了一会儿,季白有些挨不住,不自主地哆嗦起来,他感觉难堪地笑了笑。
聂上游顿了一下,说,“去我家吧。”
季白抬眼看着他。
聂上游进一步解释,“我搬到了这附近。”说完也不看季白,两只手插进口袋里,不疾不徐朝前走。季白停顿一下,跟上他的脚步。路非常难走,一步一滑的,造成一种异样的感想。雪像粉尘一样粘着头发。拐过一条小巷,走不了几步就到了。
聂上游打开灯,季白惊讶地望着房间的布局。高高的风扇,整排的木桌,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甚至还围着斑竹小屏风,再就是一堆前朝遗物摧枯拉朽般掺揉在一起,这里简直像一所残存的老字号。
聂上游接过他的琴摆在一张茶几上,然后给他倒了一杯滚烫的茶。
季白装作不经意地问,“为什么把宴寂关掉了。”
“生了一场病,医生建议尽量多留在家里。”
聂上游转过身背对他,撩起窗帘,认真地打了一个结。
季白其实想继续问,是什么病症呢,让他日后都必须在家中工作。但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他们目前的关系,他小心把握分寸,没有造次。
他换了一个话题。
“怎么会有兴趣来听新年音乐会。”
聂上游回头看他一眼,笑起来,“路过音乐厅看到海报上有你的照片,就觉得今年的音乐会也许不那么令人失望。”
季白从容听着,脸却慢慢热起来,好一阵子这热度都退不下去。
话说到这里,两人又跟从前每次见面一样,重新冷冷淡淡的,不着痕迹。
聂上游开始修复一件衣橱,季白和衣躺在沙发上扬起脸看他动作。四周围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季白睡了一会儿,醒过来时,聂上游仍自继续工作,衣橱的木质表面缓慢渗露出颓唐的古典花纹,捆了金边的暗绿与橙红彼此交错,泛着似水流年的光影。大抵因为周遭黝暗,他如遭魅惑,仿佛身处另外一个世界,有种冥冥的大能逼他勾留。
雪一直下得不停,季白终于撑不住靠着沙发上的垫子彻底睡着。
到第二天中午,天总算是放晴了。
季白起身找水喝,发现聂上游躺一张安乐椅里,睡得很安稳。季白看着,不由得笑了一笑。他轻轻放下手中的水杯,背起琴,走到门外拨通阮沛中的电话。
阮沛中开了车来,季白忍耐着他的抱怨,甚至在脸上做出幽默的笑容来,也不知道怎么有这样的好心情。
之后,两个人都没想过主动同对方联系,似乎双方都试着将两人的关系停留在一种泛泛之交的友谊上,并不愿意把关系搞得矫揉造作。冬季快结束的时候,一连下了半个月雨,刚好又碰上演出淡季,季白有很长久的一段时间没接到任何有关音乐会的邀请。这种寂寞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应付。
他挑了个难得的晴天决定看一场热门电影。外头很热闹,都是拥挤的车流和人群,堵塞得厉害,兴致勃勃的。影院反倒冷清一些,季白找了最末一排的位子。故事本来没什么可看的,一直看到剧终,季白始终似懂非懂。
走出影院,街灯已经亮了。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途中将双臂绕在胸前,这动作使他联想到聂上游有这么一个习惯,充满防备的姿势。他轻微地嘲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