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墨东臣呢?他一开始就没看见他,向来也一直把那家伙当成空气。他坐在树下休息,抬起头看见树上的林檎。
那时树影婆娑,风声沙沙,仿佛真只有他一人,于是一时兴起,捡了几颗石头,咚咚咚地射出去,打中几颗林檎。
又红又硕大的林檎还没掉下来,一道灵猴似敏捷的身影就飞出来,把他打下来的果子全抱个满怀。
原霞洛眯眼看着墨东臣。
他还以为他也摸鱼去了呢。这几年他跟他一起习武,他在师父们的赞美下并没有因此自满怠惰,而这家伙在师父们的打骂下,同样也日进千里。
墨东臣没开口,只是抱着那堆林檎,在原霞洛身边叠成一个尖尖的塔状,然后还拿出小刀,捡了颗最肥美的林檎俐落地削好,拿给他。
他削的果子倒是很漂亮,刀痕整齐又美观。
那时候他可能笑了,因为当时他竟然觉得那家伙挺有趣。
现在想想,有趣个头!那家伙手都不知有没有洗干净!
而且,后来他把吃了几口的林檎丢掉,墨东臣还很快地接住,把那颗林檎吃得一干二净,连核都没剩下。当时他只以为这家伙饿了,宫里的人不喜欢他,两人又都正值食量最大的年纪,当下也没说什么,只说那些林檎全给他,回宫时还命人给他加饭呢!
「主上今日心神不定,棋路紊乱,老夫赢得也不光采,不如罢手,和局作收吧。」苍松下,老者带笑的话语拉回原霞洛飘远的神智。
原霞洛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对弈中想着往事发呆。看着自己下错了的棋,他脸色更冷了,「静老师又怎知道我不能反败为胜?」依然是一贯不服输的孤傲神采。
静桓之笑了起来,「平日的话,老夫绝不敢说,但今日……」老人家沉默半晌,脸上噙着了然于胸的笑,扣着手腕粗、千斤重铁铐的右手抚了抚长胡。「东臣那小子又做了什么?」难得今天如影随形的墨护卫竟然让主子一个人落单,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原霞洛根本不想承认是墨东臣惹他反常,可静老师却不是能随便敷衍过去的长辈。静桓之或许被囚禁在这里多年,山庄上下也几乎不被允许进入禁地与他接触,但任何异状可都难逃老师法眼。
而且,虽然原霞洛向来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也鲜少有什么事让他心绪失控,可这回他一听到墨东臣的名字,脸色还是克制不住地沉了下来。
静桓之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良久,才道,「主上,听老夫一席话。这世上有一种情感,比忠实更可靠,那就是,这个人目空一切,却只把您摆在第一位。如果我们仍在扶桑,或许老夫会劝您将他永远逐出国境,今生绝不能再与他相见,但是眼前并非如此……虽然东臣还是很危险,不过也许有一天当全天下都背您而去,您还会纳闷这家伙为什么都赶不走。」静桓之希望自己别把这件事看得太严肃,但他发现那很难。就算见过大风大浪,扶桑皇宫内比这更惊世骇俗的秘密也不少,可是他竟然得劝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接受这样子的事……做为长辈怎能不汗颜?「我当然希望不要有那么一天,不过,无论如何,不要做绝,这是老夫给您的忠告。」
看着老师好像洞悉一切秘密的眼,原霞洛得承认自己有些恼羞,但是也不由得五味杂陈起来,「老师的话,学生自当谨记在心,但这事学生自有分寸。」他的语气依然是自负的,「倒是老师方才答应学生的事,学生可否再提出一个要求,希望老师让学生全权处置……」
静桓之点点头,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老夫已是扶桑的罪人,主上本当有权力做任何处置。」
「那么,学生先谢过老师了。」原霞洛拜别恩师,离开松林。
静桓之的话,又让原霞洛想起一些往事。
记得,依然是他们仍在扶桑那时,有一回他受伤中毒——那是一个预兆,如果不是他代替父亲和祖父一马当先地冲向猎物,中毒的就会是扶桑皇帝与太子。可惜那一次又让天御将军狡猾地撇清责任,甚至还将错就错地让两名真正忠心耿耿的大臣当了替死鬼。
当时唯一站出来阻止祖父误杀忠良,希望刺杀案能再深入查清楚的,就是静桓之。可惜不只祖父没听进去,他父亲也一味地听信自己舅舅的谎言。
他命悬一夕,解药中的一道药引,是潜伏在白京岛上,一种有剧毒而且又凶猛无比的金蛇,取其蛇胆为引。父亲和祖父自然重金悬赏,也派出军队,可惜白京岛被一群擅长海战,并驯养猛兽在扶桑与金陵沿海四处作乱的蛮子给占领了,扶桑海军与蛮子的海贼船对峙了数天,受重金诱引而前往白京岛的勇士也都被那些蛮子分尸丢回扶桑沿海的渔村示威。
一筹莫展之际,有人送来了金蛇胆。
没有人肯告诉他,是谁取回了金蛇胆,每个人都支吾其词,好像说出那人有多么困难似的。但后来他还是自己发现了。
在他喝下解药,病情好转之后,内侍因为连日照顾他而累得打起盹,他半夜里觉得口渴,喉咙却干哑得发不出声音。
那时,床尾却出现个人影,差点让从来就冷静的他也吓出一身冷汗。
墨东臣冰蓝色的眼,在深夜里,像野兽那般闪烁着金色光芒。
那家伙竟然躲在他床底下!
可他一听见他的动静,就警觉性地爬了出来,猜他口干,倒了杯水给他,还一点分寸也无地爬上床,跪坐在他身旁,一对蓝眼热切地盯着他喝水。
原霞洛无暇喝斥他,也忘了问他躲在床底下做什么,只记得烛光昏暗的室内,墨东臣裸露的手臂上有好几道像是被野兽抓过的伤痕,脸上也有多处青紫。他来不及开口问伤口怎么来的,内侍被自己的打呼声给惊醒,墨东臣立刻就像鬼魅般躲开了,床边的帷幔仅仅像被风吹动那般微微地飘了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