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殿下到!”
门口白马轻嘶一声,马上人揭下兜帽,翻身下马,一面解开斗篷系绳一面走,乌金靴踩出的步伐有些虚浮,胸膛也有些起伏。他解下斗篷随手交给临王府的下人,垂着眼睫,神色有些蔫蔫地迈进来。
一时庭院男男女女的目光皆被来人吸了过去。
解了斗篷,他显得有些薄弱,三指宽的墨缎束了柳色棠绣衣,勒出颇细的腰身。左腰系了一颗琉璃珠,右腰佩了一块灰白赑屃玉,袖口束紧,护腕覆到手背,左手食指上戴了一枚红玛瑙指环,衬得手愈发的白。墨玉束冠缠进发冠中,也是垂下两段墨色玉绳。
泽年眼前有些发黑,正想找个人来搭把手,一只袖口深红的臂膀便伸了过来,将他的手搭在其小臂上。
泽年抬眼,稍稍精神了些,扬唇冲他一笑。眼波一流转,两分憔悴五分温柔再兼三分风流,有如春风折柳,叫人忍不住又怜惜又沉溺。
萧然眉间一缕忧色藏得极好,附他耳问道:“今早不是还精神奕奕的么?怎么现在这样疲惫?”
泽年将大半重心移到他臂上,搪塞道:“骑马骑得快了,一时缓不过来,不打紧。”
“六哥!”明心与悦仪上前来,泽年捏了捏明心的脸,几句笑语下来,神色逐渐如常。
萧然正待与他一同进去,泽年却拉了他到僻静处,从怀里摸出一块紫玉,弯腰系到他腰上。系完又抬手在自己颈间摸索,摸出一段红绳,直接扯断取下上面一枚红指环,朝萧然努努嘴:“手伸来。”
“为何一定要戴这些东西。”话虽说着,手仍是乖乖伸了去。
泽年给他套到食指上,瞧着十分欣喜:“好歹庄重些吧。你家小爱给你准备得那样齐全,你却不用,让小爱哭丧着一张脸,还以为你嫌弃她了。”
不让她管,就是想看看你管不管呢。
萧然看了看指环,戏谑道:“你给我戴的和你手上那个是一对儿?”
“哪能啊?你那可是拿东海红珊瑚打出来的,我这就是一枚红玛瑙。”
“这个是你自己的?”
“当然了,我全部身家,就这珊瑚指环最值钱。”
“那送我好了。”
泽年听此大惊,萧然已拽着他走路,道:“反悔无效,你要不回去了。”
两只手上的指环磕在一起,泽年摸了摸鼻子,鼓足了勇气低声说:“给你也成,可你得从了我。”
萧然回头看他一眼,带着些睥睨神色,似笑非笑,登时叫泽年怂了气焰。
此时临王府的内堂是飞集的侧室在打理,杜淑妃的娘家人也里里外外忙活着,就等吉时。
没过一会,临王府最后的重客,太子携太子妃也到了。
众臣山呼千岁,上座正等着太子夫妇落座。此时新郎官终于一身红衣现身,飞集与众臣打过招呼,又向太子行过礼,转向太子妃轻笑:“太子妃既是我五弟妹,又将是我妻妹,我们这一家子,辈分是越拎越乱了。”
平冶回道:“临亲王既是我连襟,又是我侧室表亲,若说辈分,当真是一团乱麻。”
飞集应是,眼中暗流缓转。
吉时将至,门口传来礼乐声,众人皆拍掌:“临王妃到了。”
飞集踟蹰了一会,眼睛在众宾客当中找了一圈,没见到那人,遂转身而去。
欧阳长女的喜轿已到,经过种种繁琐礼仪,临亲王牵了他的新娘过门。
正是一天当中极好的时辰,阳光明媚,牵着新娘逆光而来的临亲王俊美异常,但是泽年在堂中瞧着,明显感觉到他这三哥并不痛快。
大约是……皇甫飞集弱冠那一年来着?四年前,正是他和萧然坠马那一年,他这三哥似乎就变得不一样了。
似乎变得更像个人了。一想起他年少时那些行径,泽年仍是有些后怕。当年他三哥总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残暴与邪恶交织的眼神俯瞰其他人,没有正常的喜怒哀乐,有的只是一种通过凌虐他人而体现的快感,或乏味。仿佛他将所有人视作无生命的木偶,久而久之,也将自己视为一具机械。
弱冠后改变了,是因入了朝,不再有兴致玩弄比他弱小的人,转而有兴趣把弄更复杂、更危险的权力么?
他出神之间,飞集已和新娘到了堂中,司仪准备高喊。
没由来的,他心中一震,突然扯住身旁人的手。
而萧然默不作声地回握。
第21章 婚宴(下)
司仪开始高喊:
“一拜天地——”
他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堂中客。
“二拜高堂——”
飞集趁着转身之际,再一次巡了一圈宾客。
“夫妻对拜——”
他已不抱定什么期望,转向旁边这个盖着红盖,名义上将与他同衾共x_u_e的妻子。
突然一个行色匆匆的人影挤进宾客中,总是苍白的脸因急促赶路而泛起红晕,他望过来,正与飞集相对,毫无芥蒂地朝他漾开一个祝贺的笑容。
飞集低下头去,夫妻成亲礼节完毕。
唇角扬着,是真切的欢欣。
新人礼成,众宾举杯拍庆,一阵人声与礼乐的喧潮中,人相挤,摩肩擦踵,泽年担心与萧然走散,就使劲地抓着他的手,拽着他往堂外走。
待挤了出来,萧然晃了晃手,面无表情:“你抓疼我了。”
泽年连忙松手,挽起他袖子一看,手腕上果然一个红手印。他心里懊恼心疼,嘴上却依然硬着口气:“大老爷们,皮糙r_ou_厚的,疼点算什么?”
萧然的眸子里碧光流转,笑道:“这可是你说的。”说罢拉了他就走:“讨喜酒去。”
泽年咳了一声,想起纪神医的医嘱,暗叹一气,仍是随着他往酒席去了。
那一边临王妃送入了喜房,妯娌孩童们闹新娘子,而新郎官正在席上挨个碰杯,凡来敬者不拒。
诸君皆来敬酒,一句句祝贺落入左耳,他仰首一饮而尽,所听喜话右耳出。
“祝贺王爷大喜。”陶策同样举了杯来,大理寺事务多,以致他差点错过三殿下的大婚,因此杯中酒满,他执之作赔礼。
陶策正要喝下,飞集却夺了他的酒杯,一饮见底。
一旁的青年宾客们直笑王爷豪迈,陶策却一时结巴,乃至唤错了称谓:“三殿下?”
他却听着舒坦,搁了陶策的酒杯,再饮手中酒,才笑说:“你素来体弱,少喝为好。”
满堂三百拍手客,国都十万祝贺语,我岂还缺你庆贺?
众宾宴欢,未到天黑几无人离席。泽年与萧然坐在众贵族之中,太子与太子妃最早离去,平冶还过来嘱咐了泽年几句少酒早归的话。而没了东宫在场,一群人就抛了尊卑,在酒席上吆五喝六,几个纨绔将喝花酒那套搬了下来,将少出宫的易持听得目瞪口呆。四皇子华凡就职于兵部,素日是个稳妥样,今日几杯好酒入肚,在席上放开了自我,谈天说地之余不乏风趣幽默,时不时说得众人破口大笑。
泽年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一面揉着肚子一面趴在桌上:“了不得,四哥了不得!上得了军营下得来酒席,只差一个闺房之乐了!”众人哄笑,华凡笑骂:“老六,你可悠着点,我看咱们这么多兄弟,将来定属你最惧内。到时要是被六弟妹欺负到无一张Cao席,眼泪汪汪地来求救,四哥的门可不会给你开!”
众青年大笑,萧然凑到他耳边咬耳朵:“我的门定然锁着。”泽年听此欲骂,却又听见他还有后话:
“你出不去。”
他顿时呛到口水,咳到满脸通红,更惹旁人笑话。
华凡再满杯,眼望向王府内,面上是笑意,眼中是酸楚,仰首灌酒,落入是假慷慨,真悲歌。
明心在此时挤了进来,扯着泽年衣服道:“六哥,我先回宫去了,你可劲儿玩吧!”
泽年还没法回答,萧然一边给他顺着后背止咳一边看向明心:“那公主小心点。”
明心绽出灿烂笑容,打开了左手中的小食盒,从中一眼相中那颗碧琉璃似的糖果,捻了出来硬塞到萧然口中:“没什么能送萧哥哥的,先给你一颗糖!”
泽年转了头来看到那一盒子糖果,问道:“明心儿,也给六哥一颗呗?”
明心捻了一颗红色的也塞到泽年口中,然后盖了盒:“不能再给了!我就这么多了。”
泽年见萧然因猝不及防而咽了糖,自己也嚼着吞了,还捏了捏明心鼻子:“小气鬼儿,路上和你悦仪姐姐挨近点,直接回宫不准乱跑,知道么?”
明心龇牙:“我晓得啦,你快和太子哥哥一样啰嗦啦,姐她今夜要留在三皇兄这里,我一个人也无事的,你就是小瞧我。”泽年听了却不放心,起身要送她回宫,被明心坚决拒绝了,便改口道送她出王府。萧然本想同他一起,泽年却道不用,另一边易持又拉住了他,便罢了。
可这一等,却等了许久,也没见他回来。萧然见天渐黑,心中更是莫名起了一股燥热,直想起身去找人。正并此时,一个丫鬟悄悄过来叫他:“世子,六殿下一时上了酒劲,奴婢们扶去厢房歇着了。殿下正叫着世子名字,世子要去看看么?”
萧然心弦一勒,点了头便拱手向席上众人请别,易持喝得大舌头,扯住他喋喋不休:“好兄弟,里要上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