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看向萧然:“敢问世子,是什么让你不肯回归离开近十年的国度?”
萧然一时沉默。
为什么不肯走,他自己也回答不出。
分明已到了最好的时机,分明晋国来信催归,分明部署多年的计划已成熟。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敢启口的心念,才这样优柔寡断的?
“我只能向殿下保证,萧然绝不会投靠临亲王。殿下登帝,比临亲王登帝更多倍利于我。至于我留在这里能有什么用,既然是紧要关头,想来萧然迟早有为太子殿下所用之刻。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实在不想千里迢迢回去,卷旗重来时,殿上的君王成了皇甫飞集。”
对,就是这样。
千言万语的理由,看似无坚不摧的正确,实际上比不得一个人的名字有千钧之重。
他不愿意承认而已。
到底是不愿来日与他反目成仇。
“可若是东宫败了呢?即使在世子的扶持之下?”平冶将最差的后路告诫他,“我与我六弟胜则同生,败则同死,那么届时的世子又该当如何?要是来不及撤离大庆,世子,你甘愿与东宫党同覆灭么?”
平冶咄咄追问,又突然软了语气:“泽年于你,到底是如何的存在?”
萧然袖中的手颤了一下:“他于我……”
平冶等了他许久,未听到下文,忍不住又追问:“若他有一朝身死,你又当如何?”
萧然的挣扎与迷茫霎时消散,坚决冷然地道:“我不会让他死,要死,那也是在我尸骨寒透之后。”
平冶眼眸亮了一瞬,正欲开口,心腹叩门急促而进,碍于萧然在场,便上前附到平冶耳际,轻不可闻地说了好一阵。
他手中的玄黄刀鞘抖了一下,看向萧然时双眼沉黑。
“晋王阁下,你必须得走了。”
第29章 皇室
“你再说一遍。”
威帝冷冷地看着跪在下方的杜淑妃,他刚醒来不久,脸色尤为苍白,但其威压与怒气丝毫削减不了。
杜淑妃身穿朝服,繁复的宫袍铺在身后,其绚丽华贵与榻上威帝的白色单衣形成极强对比。
杜淑妃合手叩首,沉重大气的金皋飞鸾冠磕在铺了绒毯的地上,声音在金铛玉撞中毫无畏惧:“臣妾要禀告陛下,皇后私通外臣,混淆皇室。”
威帝的药碗砸在淑妃一旁,浓黑的药水有一半泼到了她冠上,点点滴滴坠到淑妃发里。
“先前诬陷东宫,如今改成了皇后?”他声音中蕴了滔天怒气,苍白的指尖却是平稳地捻着那枚狼牙吊坠。
“诬陷东宫的是逆贼皇甫泽年,不是臣妾。而皇后之罪,臣妾没有半字虚言。陛下受其蒙蔽,切不可因顾旧情而相信于她,臣妾有证物,陛下此刻不信,但只要您搜查,就知臣妾有没有说谎了。”淑妃不卑不吭地叩首,十足笃定与冷静。
威帝冷声:“你称皇后混淆皇室,指的是谁?”
杜淑妃缓缓直起身:“高明心。”
当侍卫闯进中宫时,皇后艾可伊正在佛堂之中,素发白衣,脊梁挺直地跪于蒲团上。
“奉陛下旨意,即日起封禁中宫,褫夺艾氏皇后之位,立即脱凤冠解朝服,亲自将凤印交与杜淑妃。”
艾皇后一手持佛珠默念,一手结印置于身前,对皇帝降罪之旨置若罔闻。
内侍高声再宣一遍:“庶人艾氏接旨!”
宫人跪在佛堂外发抖,铁甲玄衣的侍卫慢慢逼近了那清纤背影。
“告诉他,今日是五月十九,他要定罪可以,今日不行。”
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闭着,平声静气说完一句,又继续默念往生咒。
宫人将她的话传达到了威帝御前,他听完指尖一动,才想起今日是什么日子。
是她艾家满门伏诛,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以及她第一个孩子滑掉的日子。
威帝闭上了双眼,第一次露出愧疚与痛苦交织的涩然神情。
他终是再喝不下余半碗的续命之药,艰难着开口:“明日……再去宣旨。”
这六字耗完了他此次醒来的全部精力,一口毒血压制不下从唇角涌落,模糊了他半生的视线。
艾皇后整整一日都在佛前跪着,其间不食不饮,滴水未进。她不急不缓地捻着佛珠,往生咒默念了一遍又一遍,越念越快。她抓紧时间不停默诵,只因她知道,明年,便不再有人为她所爱的人们超度祈福了。
直到子时的钟声敲响,她才慢慢睁开了眼,沉静地扫了一圈佛堂中的每一尊灵牌,目光望过每一个名字。她放下佛珠,因跪了一日而双膝麻木,一时站不起来。没有宫人敢上前搀扶。
艾可伊在心里轻念:我将去与你们相陪。艾家的族人,请宽恕我这罪人,滞留阳间这么多年。
一只蔻丹鲜红,戴了华重护指的手扶起了艾皇后,她半靠在其人臂弯中,抬眼一看,是杜淑妃。
艾皇后跪了一日佛堂,杜淑妃也站了一日。
她扶着这纤弱的半生敌手,脸上没有半分胜卷在握的喜悦得意,仍是冷着一张犹存颜色的脸,稳稳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后,轻声道:“姐姐,站好了。”
艾可伊的手微微一僵,掀开眼睑看向杜淑妃的眼睛。二十七年物是人非里,曾经笃定的誓言恒久与人心不变,都如破晓下的露滴,蒸发殆尽。临到尽头,却看清了眼前这双眼,似是二十七年里唯一未改之物。
冷如寒星,灼如沸岩。
皇后轻推开杜淑妃的手,孤身入了内堂,捧出那一方凤印,走完属于皇后最后的荣光,与煎苦。
即便威帝旨意中明指艾可伊已为庶人,但杜淑妃还是在看到凤印时跪下了。身后所有宫人侍卫见此,也全部随她跪下俯首。
艾皇后认真地看着这后宫真正的主人,回望起身后的二十七年,突然发觉关于她不过是一团雾。
不仅是看不懂她真正的想法,更是二十七年的背道而驰与渐行渐远,她根本不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吟月,接印。”
满堂宫人听见将废的皇后肆无顾忌地当众唤杜淑妃的闺名,一时冷汗浃背。
人人只知淑妃闺名不可念,却无人看见,垂首的淑妃眸中水光一过,似哭似笑。
杜淑妃抬头,依然是冷面寒眸的模样,伸了手恭敬接过。仿佛一瞬间回到未出阁之时,眼前人递来一枝桃花,她诚惶诚恐接过,满心雀跃,却不动声色。
“嫔妾接印。”
她携着凤印转身而去,知道此次她在看着自己背影。
中宫宫门在背后沉缓掩上,关闭之时的沉重响声压下了满心的苦痛。杜吟月没有回首,迎着刺骨的夜风,披着威赫朝服,身后伴随着仪仗,无比风光又无比寂寞地禹禹独行。
终究是年华已过,龃龉已深。折下的桃枝,再开不出新的桃花一样。
深夜,平冶抱着明心,分毫不松,冷冷地怒视着宣旨的内侍。
“公主从此刻起,便住在东宫。既然父皇要将明心隔离,那便将整个东宫再次禁封吧。”
明心的眼泪浸透了他的太子朝服,闻言在他怀里拼命挣扎,嘶声高叫着:“和我哥无关!你们带我走吧,和太子殿下无关!”
平冶用力将她环在怀中,半步不退,执拗地等着回来通禀的内侍。
“哥……你放开我,我才不会有事呢,父皇肯定是开玩笑,我去找他说话就没事的,你快松开我。”明心将鼻涕眼泪擦在他玄衣上,抬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百倍的笑脸。
平冶轻拍着她后背:“明心不怕,乖乖听哥的吩咐就好,不准跑,待在东宫,你哪儿也不许去。”
明心哇的哭出,他擦着她眼泪:“不哭了,听话。你是大庆皇帝与皇后所生的嫡女,你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赫赫皇室之耀,怎可示泪于奴人面前?”
明心一边抽噎一边擦泪,断断续续道:“我是皇甫明心,我不能哭……我是皇甫明心!”
“这就对了。”平冶怜爱地抚过她的后脑,将她抱在怀中,轻声说:“我护不住你六哥,是我无能。但你放心,哥这一回,绝对不会放弃你。”
太子妃欧阳氏上前站在他身旁,柔弱之躯盈盈站立,同样不退步。
风声还未传出去时,飞集唤了陶策前往临王府,任凭其他人在王府门口求见,一一拒在门外。
庭院之中,满院真假难辨的簌簌桃花看迷众生之眼,纷繁不知是梦是实。
陶策几次想起身告辞,都被飞集说着话绊住,束缚在椅上不得离开一步。
正沉坐间,忽听得小儿嬉闹之声,飞集展笑,向那两个小孩招手。
皇甫颢便拉着皇甫汐摇摇晃晃地跑了来,两个粉妆玉琢的小儿围着飞集跑了一圈,上来各抱他一只大腿,仰脸爹爹、三叔叔不停地叫。
陶策闻声一惊,看向皇甫汐:“这位是东宫小公子?”
“是啊。”飞集将小汐抱上,任自己儿子在下头嗷嗷叫。小汐欢快笑着,抓着飞集衣服,骨碌碌的眼睛看着陶策,其好奇与天真,无邪得让人心生怜爱。
飞集逗了逗小汐:“叫策叔叔。”小颢听了,机灵地顺着自家爹爹的喜好率先大叫:“策叔叔!你是个大好人!”飞集遂也将他抱上来,两个小孩挨在一块,异口同声地叫着策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