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的遮羞布终于被无情彻底地撕开,露出其中满目疮夷的焦黑骨架。大理寺与刑部进驻其中,无微不露地绕着这具早已残伤的庞大龙骨,刮下每一片遗留的龙鳞,修修补补拼凑而起,得出了一幅凄美而无人知其宏大与绝情的图卷。
中宫案历经二十一日查反,艾后之冤被平反。杜淑妃栽赃艾后与禁军高统领,污蔑明心公主血统,为夺内宫凤印不择手段,歹毒狠辣。
临亲王上旨申诉杜淑妃被冤,与三司僵持不下。
而就在这时,临王妃、丞相长女欧阳若踏出王府,击鼓于国都府伊,上告亲夫勾结异族叛国之罪。
欧阳若带出了确切证据,皇甫飞集于威帝二十六年秘密会见兵马巨商封半棋,付巨额黄金白银招兵买马于异族,伺机潜入庆境,以期威慑国都,斩除异己,以登九统。
此案同样被迅速审理,临亲王不久被囚禁于府,欧阳若坚决与其和离,重返欧阳家,而后留书信,只身离开国都前往南境。
威帝二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皇甫飞集叛国之罪坐实。淑妃杜氏陷害皇后与公主之罪盖棺,威帝哀恸艾后之死,下旨迁皇后衣冠入皇陵,后位重封,同时下旨废杜氏妃位,当即处死于宫中。
皇甫飞集亲王之位同废,威帝宣旨将其驱逐流放。
圣旨宣于临王府时,他抗旨撕金卷,执兵符调动庆都外三万守卫军入城,决意逼宫。
禁军高统领率一万御羽军殊死对抗,皇宫被围。
此时东宫已解宫禁,平冶和明心围在威帝榻前。在皇宫面临覆灭的前无仅有的危机之中,他们在这里陪着自己的父亲走向生命的尽头,见证了这个一度开创盛世又酝酿了乱世的帝王的陨灭。
他费力地拍了拍啜泣不止的明心,又看向了平冶,虚弱轻笑。
平冶跪在他病榻前,双眼红透地握住了他的手:“父亲,您还有什么……什么叮嘱?”
皇甫驿霄微微摇了头,招他近前过来,附耳气若游丝地说:
“无情最是帝王家,委屈你了。”
平冶在明心撕心裂肺的嚎啕里凄怆地无声哭出。
在这个拥有最大权利的姓氏中,他们为坐拥天下,理所当然地要抛弃一些寻常人家拥有的东西,有时是断情绝爱,有时是血亲相杀,甚者两者并存。
这帝位是荣耀,是权柄,坐在其上的帝王身处九天云端,与枯骨相藉。
他接过了那沉重的玉玺。
国都混战中,兵部李尚书趁乱逃出城,火速从其他都城集兵,轰开国都雄伟又瑰丽的城门,联同禁军火力镇压,最终将叛贼皇甫飞集前后围困。
平冶派大臣前往劝降,承诺开恩。
杜家被拿下,飞集带兵退无可退,重新退回了临王府,寡粮绝水,已是步入困兽穷途。他索x_ing弃了兵符,遣散了所有守军,独闭于临王府。就连他的心腹也渐渐被他轰走,府中人越来越少,他仍不肯归降,禁军也不肯闯入杀他。
他整日踱步于庭院,等着来劝降的大臣,见一个,不是想见之人,便甩手不理不睬。
朝中大臣按照官位走了一圈,终于轮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大理寺卿。
陶策迈入熟悉的临王府庭院时,只见他穿着昔年暗红的皇子宫服,正站在枯桃树下仰首。
陶策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于是用从前旧称轻唤:“三殿下。”
树下人脊背一直,缓缓转过了身,依稀英俊夺目如旧。
他的眼睛总如渊沼深邃,盯人一久极易让人畏惧,却唯独在看见陶策时,内里涌着遮却不住的笑意。
飞集忍下扬起的唇角,故作不悦道:“怎么,今日轮到陶大人来了?”
他默不作声地瞧着这痨病状的青年行着礼,规规矩矩地说着一板一眼的劝降言辞。
他悄悄地笑起,想起他初次看到这人的情形。
当时刚束冠不久,入朝后中规中矩到无趣了,想着拿前不久狂递折子控告杜家人的端睿王二公子开涮,便打听了其人一日行程,下了朝后尾随,琢磨着怎么弄个生不如死的折磨法。
然后他就看见那人进了医馆,没过多久就在里头和人理论起来,说你这大夫垄断药材抬价,一些百姓治不了病怎么办?那大夫二话不说差人赶了他出去。他一时好奇上前,正接入撞入怀中的病弱二公子,于是趁机丈量了一下怀中的一把腰,开始思考怎样不弄断这腰而能玩得尽兴。
“朱门酒r_ou_臭。”二公子在咳嗽之余愤声说了一句,挣开他道声谢走了。
他从前遇到的都是些歪曲之人,初次碰见正义凛然的美人,心存新奇,故而步步接近。
——一时不察,酿成情根深种。
陶策讲完一通,真心实意地劝告:“三殿下,认个罪吧。”凭着这几年交情,他还愿意在新帝面前求求情。
未想眼前人痛快地说:“好啊。”
陶策惊异抬头,一时有些错愕。
飞集上前拉过他的手往内府走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微笑:“随我来,我将这些年的罪证交给你。”
陶策更是不敢置信。待他领了他入书房,叮叮当当开了一个暗格捧出一沓卷宗摆在他面前时,陶策更是懵了,太过轻易而使他惊疑不定:“您真的肯自首?”
飞集笑道:“当然。这些东西么,比起便宜他人,我更愿意便宜你。”
陶策那张痨病脸上这才露出一些放松神色:“殿下放心,我……”
话还未说完,飞集便上前扣住了他后脑勺,卷舌入口。
实质上,皇甫飞集是个胆小之人。偷偷摸摸地肖想了五年的人,连拉个手都要琢磨上许久,不敢轻易放肆。
在这人面前,心底那点觊觎心思显得卑鄙,自身的劣迹也配不上这风清月明的二公子,触碰之,有玷污他之辱。
暗暗喜爱了这样久,什么也不敢硬来。最后任x_ing强求一点神魂颠倒的甘甜滋味,就此掠过那漫长日夜里求而不得的苦楚。
飞集放开他,道:“你也给我占点便宜,我们两清了。”他退开一步,舔了舔唇,“陶大人,请走吧。”
陶策仍是那一副受了天打雷劈的模样。
飞集只好将那卷宗塞到他手里,还未触碰到他,他先慌了,抗拒地退了一步。
他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开,手指向门外:“走。”
陶策还想说些话:“你……”飞集已转了身,握紧袖中的手吼了一声:“给我滚!”
陶策被吼得瑟缩了一下,只能拿着卷宗,朝他的背影行完最后一礼:“下官……告退。”
他有些晕沉地离开了临王府,不觉回想起这些年来与三皇子的往来。
他一直不明白当初春猎上,三殿下为何侧身而来,挡住那一只接近死亡的箭。
终日审案断案如他,原来也是这么迟钝的人。
“陶大人!”身后随侍追上来,“皇甫飞集自裁了!”
陶策的身体晃了一下,手中的卷宗尽数落于地。随侍忙蹲下帮他捡起,看见其中夹杂的东西,不禁奇道:“这个时节,怎么还有桃花?”
他垂目,正看见一节开得刚刚好的桃花。
花是假的,情却是真的。
第32章 因果
平冶将飞集的死告诉泽年时,他正趴在床上感慨:“他那样的人,肯伏法已是难得,但这个苟活,却是万万不肯的。”想了想他又说:“咱们这三哥,也算是个人物了。”
平冶摇摇头,十分心疼地小心揭开他衣衫,只看了一眼他后背便红了眼:“我若是知道…他先前这样折磨你,我必然……”
“哥!我还行,撑得过去的,你千万别再说这样意气用事的话了。”泽年朝他肃容,没过一回又呲牙笑起:“殿下,再过一段时间,臣弟可就得尊称您为陛下了。”
平冶握住他的手:“待我稳固地位后,我立即下旨洗脱你的罪名,光明正大地封你为亲王。”
泽年连忙打住:“万万不可,要是让有心人说哥滥权包庇,那怎么好?”
平冶瞪他:“那难不成你想一辈子顶个莫须有的罪名,待在不见光的y-in影里?”
泽年挪近他:“哥,其实是我求父亲别翻我这个案的。我进天牢前他召见过我,他知道我们都是被冤枉的,但他自己确实是中了毒,并且已经很久,而他始终查不清是谁下毒,又怎么个下毒法的。”
“什么?”平冶大惊,泽年忙接道:“时隔多年,若这股势力还在,于国于君都不利,不如先把这顶屎盆子扣在我这,你们好暗悄悄地在背地里查他一查,哥,你觉得如何?”
平冶迟疑了许久才点头,泽年连忙再接再厉:“而我这个戴罪之身是有永世囚禁的旨意的,届时能不能请哥再下道旨意,将我赶去晋国接着囚?”
平冶慢慢露出恍然的神色,抓紧他的手气极:“六儿!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和萧然在一起是不是?!”
泽年干笑一声,平冶瞪了他许久,气馁松手后,起身在房间里团团转。
“六儿,你告诉哥,萧然到底哪里好了?”
“这个……”泽年莞尔,“没什么好的,缺点多多,脾气差劲,可我一心在他身上。”
平冶眼眶又是一红,试图再挽留他:“待我登基,大庆正是百废待兴之刻,你难道不能……不能留下来辅佐我吗?你看,你的家人,朋友也都在这儿,还有你的抱负,这些你都要为了一个萧然通通抛之脑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