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怕什么?”他不解地反问。
“你是官,我做的是旁门左道,我们之间的差距这么大,而且被别人知道你和我有关系,对你的仕途也有影响吧?”
“我……”他停了一下,“第一次见面,大哥你便救了我。很多人看到这样的情况都会视而不见吧?所以我相信大哥你是个好人。你不苟言笑,好像很冷淡的样子,可是一路上都很照顾我。我也不觉得大哥你的职业有什么不好,你帮了很多人,对吧?而且……和大哥在一起会很开心……所以,我想见你。”
他真挚的目光让我心中不知何时筑起的高墙渐渐瓦解……我也可以成为普通人吗?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之后的日子,只要有时间我便沐浴更衣去县衙找他。我知道他树敌颇多,也格外谨慎,不让别人看见。
和柳毅云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说是平淡的幸福吧。我们的交谈很少,通常都是他说我听。说官场的黑暗,说想要为官正直清廉是多么不容易,说想为百姓谋福必须要比那些贪官、坏官更精明、手段更厉害。那些我不懂,我只明白对他来说我是最好的听众,这样已足够。偶尔我也会说一些路上遇到的趣事,或是在苗寨遇到的奇人怪事。
官场对我来说是遥远的,唯一的联系只是他。偶尔在街头巷尾听说他如何使用手段把一些官员拉下来,流言中的他狡猾奸诈,为求升官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我知道他很努力向上爬,不到十年时间便升为知州。可是我心中的柳毅云始终是那个有点傻乎乎的人。真实的他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也毫无兴趣探究。
我们见面的时间也变少了,而且见面的时候,常常聊了一会儿他就靠在我身上睡着了。他日益消瘦,我忍不住问“你到底在忙什么?”
“朝廷自守弊法,不肯更张。国用殚竭,民力空虚,徭役日繁,率敛日重。官吏猥滥,不思澄汰;人民疾苦,未尝省察。我不过欲更天下弊事罢了。”
一段咬文嚼字的话,我不懂。
大概是看出我的疑惑,柳毅云笑笑说:“我是照大哥当初说的去做的……你不是要我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吗?我相信我的做法没有错,只是不知道我究竟能坚持多久了。”
还有一件事,我多少有点在意。认识柳毅云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娶亲。连我也不止一次遇见向他提亲的媒人,可是他都婉言回拒了。他说他早已成亲,娘子一直住在乡下,正所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所以他连纳妾的念头都没有。我知道他曾经有个童养媳,可是在那个女孩16岁的时候,柳毅云就让她和喜欢的人成了亲,他哪儿有什么“乡下的娘子”?
我也曾问过他,他只是一笑,反而问我:“大哥不是也没成亲么?”
做我们这行的,成家虽然不容易,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村子里的王婆就曾经替我说媒,隔壁村有个哑女,虽然脑子有点问题,而且模样不怎么样,但好歹是个女人,至少可以为我传宗接代。我没有同意,王婆离开的时候在门口狠狠啐了一口:“呸,赶尸的还挑三拣四。”我知道她是为了赚媒人钱才来的,我的拒绝让她既得不到钱又沾了“晦气”,自然心里不痛快。
我倒不是挑三拣四,实在是一个人自在惯了,不愿意多个人多个累赘。倘若成了亲,可能也没时间再和他见面吧。
5完
又过了两年,柳毅云变得异常忙碌,甚至有一天他一脸沉重地说:“大哥,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等我有空,自然会去看你。”
“为什么?”
他还是微笑,没有给我答案。是德叔告诉我,他在忙着“变法”。
“变法……是什么?”我忍不住问他。
“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这就是我们的变法……倘若圣上能采纳我们的建议并坚持下去,国家一定会有很大改善的。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是说新的皇帝年轻气盛、锐气十足,是个难得的好皇帝吗?”
“对啊,年轻,所以羽翼未丰。他登基不过半年,还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他摇摇头,又很快笑着说,“不过我有信心,毕竟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宰相也说我们会成功的。”
“那么……”
“大哥,”他打断我的话,“我好累,可以让我休息一下吗?”
看着他疲惫的脸,我无法继续追问。他靠在我身上,很快就感觉到他均匀的呼吸。既然他说会来看我,那我就在家等他吧。轻轻拂去搭在他额头的头发,希望一切都能如他所愿。
久久才能见他一次,我心里多少也有点失落,但是只要他平安就好。
可是世事往往不如人意,变法相当不顺利,朝中支持变法的王爷和官员被诬陷勾结朋党,阴谋篡位,宰相和几个大臣都被罢官。他只是地方官员却也被贬官,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做知县。照说我们见面的机会应该比以往多,可是见面的次数却少了——刚到任就碰上百年难遇的洪水,大坝决堤,受灾的百姓不计其数。他要监修大坝,还要安抚民众,我也不敢去打搅他。直到那天,德叔来找我。
看他哀伤的神情,我就猜到大事不好。
“德叔,他怎么了?”
“少爷……少爷他……”话没说完,他已是泪流满面。
“那些人、那些人冤枉少爷贪污朝廷拨款的赈灾款,可是武爷你也知道,我家小少爷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为了灾民为了大堤他常常几日合不了眼,为了灾民连饭也顾不上吃,怎么可能贪污?”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不清楚……之前少爷给了我一笔钱,要我回家养老,我就觉得不对劲,等我知道的时候少爷已经被收监了。”
晴天霹雳。
“那……那有什么办法吗?”
“哼。”不知什么时候师傅来到我身边,“既然他们是诚心要他进去,你以为还有办法出来吗?”
“我求了好多人,那些老爷生前的好友,还有当初支持少爷的人,可他们都说帮不了……”
“不是帮不了,而是明哲保身吧。”师傅又说,“求他们不如早点买副好点的棺材。”
我知道师傅厌恶做官的人,也不止一次责骂我,可是在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我实在受不了。
“大武,你师傅的话不中听,但事实就是那样。”一直坐在院里的师伯也开口,“你没和那些人打过交道,自然不清楚。进去了,想出来可不容易。再说你有什么办法?你有钱?还是有权?或是有什么靠山。你什么都没有,还是早点准备后事的好。”
连师伯都这样说,我呆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德叔擦着眼泪离开了,他答应我有最新的消息一定会马上告诉我,不过我们心里都知道,结果凶多吉少。
大概又过了半个月,德叔来找我。
“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德叔摇摇头:“和我一起去吧……还要请你帮忙送少爷回来。”我知道他的意思,默默收拾好东西。
临走时,师傅突然拉住我,酝酿许久才吐出一句:“他其实不错,只可惜……”
可惜什么?误入官场还是英年早逝?
我跟着德叔到了邻县,午夜我们便去了大牢。刚下过雨,路上很多水坑,天边一轮残月勉强发着白光。走惯夜路的我在黑暗中竟然有了一丝恐惧。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
大牢的每个狱吏都收了德叔的银子,一切都打点好了,所以还算畅通无阻,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能进去探监,德叔在外面等我。
昏暗的牢房里只有几盏油灯,灯火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四周弥漫着腐烂的味道,连我都忍不住掩鼻。跟着狱吏下了阶梯就踩了一脚泥水。这样的糟糕环境他怎么受得了。
顺着黑暗的通道一直走到尽头狱吏才停下。
“到了。”
借着他手中的灯光,我模糊看见牢房里有个穿白衣的人靠在墙上。
“柳毅云?”
那人动了一下。
“就是他啦!”狱吏不耐烦地说,“你快一点,被头儿知道了我们也不好办。”
他说完就离开了,连着唯一的火光。周围又回复黑暗。只听见一阵“哐啷”声,还有一句熟悉的“大哥?”
“是我……”我蹲下身,握住他从牢房里伸出的手。
因为手上戴着手铐,他只能伸出手掌。
“真的是你,太好了。”轻松的语气,完全不像身陷囹圄的人。
“死前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他用脸庞在我手上摩挲,我的眼睛渐渐习惯只有些微光亮的牢房,这才看见他的手上还有脚上的锁链都连在一个黑乎乎的大铁球上。难怪他的动作这么慢,只要听到“哐啷哐啷”铁链撞击的声音,我的心就堵得难受。
师伯说的没错,我没钱没权没势,即使看见他这么悲惨也没办法帮他。我开始怨恨自己的无能。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过是替死鬼,什么贪赃枉法,不过是欲加之罪。以天下为己任,我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他苦笑一声,“大哥你说得对,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人。”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大哥,你……你可以抱抱我吗?”
“嗯?”
“就一下、一下就好……”
虽然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要求,但我还是越过牢房的栅栏把他搂在怀里。
“大哥,我……”
胸前传来他低沉的话语,我等他继续说下去,却再无下文。
没过多久狱吏过来催我离开。
“大哥,再见。”微弱却又清晰他的声音,我没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听见。
柳毅云是重犯,那次探监之后我们想再见他一面都无能为力,唯一算得上欣慰的,是“斩首”而非“凌迟”。
行刑当天,天色阴暗,黑沉沉的乌云积压在头顶,令人烦躁的闷热,雨怎么也下不下来。我和德叔跟着囚车从大牢到刑场。沿途还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他们只知道柳毅云是因为“贪污赈灾银两”而被斩首,所以高兴地说“这样的狗官就该被砍头”。他们不知道那个人是为他们而死,我忍不住为柳毅云感到悲哀。
囚车里的他蓬头垢面,原本白色的囚衣也脏得看不出颜色。他一脸淡然仿佛事不关己,看见我和德叔的时候还弯弯嘴角,好像是要我们不要难过。
我的心绞紧了,我早已看惯生死,冤死惨死的尸体也不知赶过多少,可这样的心境还是头一遭。我希望大牢到刑场的路能更长一点,或者在行刑前朝廷会派人来说“刀下留人”。
他被凶神恶煞的狱吏押上邢台推倒在地,身后站着满脸横肉的刽子手。我突然有了救他的冲动,站在我旁边的德叔仿佛猜到我的想法,将我紧紧抓住。
时辰一到,监刑官宣到:“行刑!”于是手起刀落,眨眼之间,他已人头落地。我想大叫却张不开嘴,喉咙发出古怪的声音。
刽子手满意地收起刀,和监刑官还有狱吏一起离开了。因为之前送过钱,所以由我们收尸,而不是把他葬在乱坟岗。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诺大的空地只剩下我们三人。
“差不多了吧?”德叔突然说,我才猛然惊醒,和他一起走过去。
我捧起柳毅云的头,细心擦去上面的血污,然后口念咒语小心翼翼把头和身体缝在一起。
“要我帮忙吗?”
我摇头,只想自己来做。
德叔在他的尸体周围点上香烛,然后烧纸钱,希望地府的小鬼不要这么快把他的魂魄带走。我在他的脑门、背心、心窝、左右手心和脚掌七处压上神符,再用五色布条绑紧。接着用朱砂塞入他的耳、鼻、口中,以神符堵紧。
“武爷……少爷说,请你带他回你家。”
德叔的话让我诧异,柳家有祖坟,为什么他不想葬在祖坟?
“武爷……难道你还不明白少爷的心思么?少爷他、少爷他一直喜欢你啊!”
喜欢?
我愣住了。
“不肯成亲、无论多么忙碌也要和你见面、即使死后也想要在你身边……这些武爷你全部不知道吧?”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身体还是颤抖着继续没有完成的步骤。等一切完毕,天还没有黑,不能起尸,我就用白布把他裹起来。
“德叔你先回去吧。”
“可是……”
“这种事,不能让旁人看见。”
德叔垂下头,带着剩下的香烛纸钱离开了。或许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吧。
等到黑夜降临,我才在柳毅云的额头贴上符纸,念起咒语。
“起!”
他的尸体“站”起来了,虽然“站”起来了,但我明白我面前的“人”,已经不是柳毅云了。
那只是一个会随着我的口令行动的“人形”。
以往赶尸,我都站在尸体的斜前方,引导他们前进。可是这次,我走在他的旁边。
“你喜欢我吗?”我忍不住问,明明知道得不到答案我还是想问。
晚风吹过,空寂的树林只有树叶沙沙作响。
快天亮的时候,我们到了死尸客栈。老板好像知道我会来,举着烛台在门口等我。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和他见面我们也是住的这家客栈。
“武爷。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
老板看着我旁边的人,大概也认出他是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让他停在大门后面,而是和我一起进了房间。桌上放着一碗白粥和两个馒头,是我一个人吃的。
他闭着眼站在房间中,额头上的符咒已经取下了。
我走过去。
回想和他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曾经的种种疑问,今天终于得到了答案。只是……
“你早点告诉我就好了。”我抚上他苍白的脸。
突然他的眼睛渗出血,血泪顺着脸庞滑下,染红了我的手。
“毅云……”
为什么我没有发现他的心思?等我明白自己的感情,已经太迟了……
我紧紧抱着他僵硬的身体,眼泪突然流下来了。从我记事起我就没哭过,可是这一次,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悔恨和痛苦快让我窒息。
第三天一早我回到家,把他的尸体停在院子里。师伯劝我不要太伤心,人是有来生的。我告诉师傅,不想再做这个了。师傅没有反对,还给我一袋银子,说是这么多年他为我攒的钱。
我在山脚买了一块地,因为那里靠近坟地所以价钱很便宜。我修了间小屋,把他埋在离我最近的地方,这样他能看见我了。
我撑着锄头擦擦额头上的汗,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耕完所有的地,明天就可以播种了。我抬头看了一眼田边只刻了“柳毅云”三个字的墓碑。
来生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微风拂面而来,带来一阵凉爽。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对吧?毅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