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无话,孙大娘靠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孙老大面无表情的抽着旱烟,似乎不准备再说话。黄昏时分,下地的人开始回家,原本安静的山村了有了动静,各家各户的黄狗家禽开始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来欢迎主人们,家家户户饭菜的香味也随着袅袅白烟飘到山村的每一个角落。
“吱呀”一声,孙大娘从椅子上站起来,犹豫了一会儿,“俺先去做饭,他大,这事你跟仁子说吧。好好说,可别上火。”
“嗯。”孙老大沉闷的应了一声,继续一声不吭的抽着旱烟。
就在孙正仁快要把十根手指都绞在一起的时候,孙老大突然开了口,“你也不小了。”
“……”孙正仁抬起头,盯着孙老大,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孙老大望着他澄澈的双眼,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开口。终究是狠了狠心,咬牙说了出来。
原来这金富贵上山不为别的,就为了替人说亲。想要同孙家结亲的不是别家,正是文县令一家。文县令家中一儿一女,儿子文斯竹,乃是周不彻的学生,与其关系甚笃,女儿文斯弦,待字闺中,尚未许亲。文家的意思,就是想把女儿文斯弦许配给孙正仁。要说文斯弦究竟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何至于下嫁给一山野村夫,这就得从文斯弦出生时说起。文斯弦打一出生身体便弱,两三岁时还依旧天天躺在姆妈的怀抱中无法下床。家中人小小心心的伺候着,好不容易捱到了适嫁年纪,正寻思着给她说一门门当户对的美满亲事,她却在那一年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一拖就是三年。家中人着急,四处搜寻高人名医,就盼着能将文斯弦的怪病治好。就在前段时间,一名自称茅山派的道士来到文家,问了文斯弦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摇了摇头说是不好办。文家人再三恳求,那道士才开口道,文斯弦的病除了他做法之外还得有一人相助,需得一名生辰八字与之契合的男性与其成亲,方能真正去除病灶。这道士接连七七四十九天做法,又烧了符纸让文斯弦喝下,就这么着,文斯弦倒是能从床上起来了,只是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病弱气短的模样。那道士留下了所需男性的生辰八字便走了,并留下了“只在此山中”五个字。文家本见文斯弦形势有所好转,便想着这亲事也不急,可以缓上一缓,哪知道那道士离开后,文斯弦的身体每况愈下,没出几个月,便又重回病榻。文县令这回急了,将县上所有的风水先生召集在一起,誓要将这合适的男子找出来。众人忙活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道士留下的那五个字也让人摸不着头脑。适逢孙正智带着文县令的外甥女来拜访,文县令不经意间便将此事说了出来。孙正智一听,这生辰八字与他五弟正好契合,且“只在此山中”不正好应证了要在山中去寻嘛。他便将家中情况统统报给文县令,文县令一听喜上眉梢,思虑片刻,便请金富贵上门代为说亲。
孙老大将这事说完后,看了看孙正仁,孙正仁端坐在椅子上,没什么表情,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
“这事,你咋想?”
“俺听你们的。”孙正仁淡淡道,没什么情绪。
“……”孙老大抽了一口烟,“要放在平时,俺肯定不答应。县里的人那些花花肠子,俺还能不知道?好事找上门来,说不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只是……这牵扯到那女娃子的性命,听姓金的说,那女娃娃怕是快不行了……”
孙老大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沟壑纵横的脸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沧桑,“俺们不是不厚道的人,牵扯到人命的事情,不管是县上的,还是村里的,能帮,就帮一把。只是这事,怕是委屈了你,那女娃子年纪不小,身体也不好,长在啥县令家,俺估摸着也是娇贵的很,你去了只怕只有你照顾她的份,而且如果她再缓不过来,俺怕……”孙老大说着就沉默了,烛光一闪闪,就像是孙老大现在摇摆的心情。
“大大,俺去。”孙正仁缓缓道。
“啥?”孙老大倏地抬起头望着他,“你就这么答应了?”
“俺去。”孙正仁淡淡道,“性命攸关的事,要是俺不去,那姑娘出了啥岔子,俺肯定会良心不安的。再说,”他顿了顿,“过日子,跟谁不是过,俺也习惯干活,不用谁伺候。”
“哎。”孙老大长叹一声,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儿子,“俺还以为,你肯定是不答应的。别说是你,要是换成俺,恐怕,俺也不会答应。你年纪本来就小,俺们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就是要找,俺们也想要给你找个年龄合适的,会疼人的,以后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俺们不在了,你们相互之间,也能有个照应。”
“大大你说啥哩!”孙正仁连忙打断了他,“俺要一直陪着你跟俺娘哩,啥在不在的。”
“呵。”孙老大咧开嘴笑了一声,“你这娃子俺知道,心眼实的很,耳根子又软,跟你妈一个样。俺怕你下了山……受欺负啊……”
“俺不去招惹他们,他们欺负俺干啥。再说,俺也不跟他们抢啥争啥,不会有事的。”孙正仁走到孙老大面前,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看你瘦的,这要是一下去,俺们也瞧不见,这……”孙老大说到这里也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抽着旱烟,一个劲的叹气。
“救命要紧。”孙正仁继续安慰道,“俺本来也不图他们啥,要是那姑娘好了,想要另外找人,俺再回来就是了。”
看着儿子单纯的模样,孙老大不忍道,“啥回来就是了,你以为娶个亲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事啊。”
“……不就是拜个天地入了洞房就完了嘛……”
“算了算了。”孙老大瞧着孙正仁,无可奈何的摆摆手,“该知道的你以后会知道的。只是这事,确实是俺们亏欠你的,俺们……”
“啥亏欠不亏欠的,”孙正仁冲他爹乐了,“这是俺自己答应的。再说啦,这也算是喜事,多少人想跟县太爷结上亲家都结不上,俺这不知道走了啥运哩。”
“……”孙老大也知道孙正仁在安慰他,只是那单纯的笑容让他更加于心不忍,他也没再多说什么,让孙正仁回房了。
孙正仁当然知道娶了亲意味着什么,他虽然对男女之事不甚了解,但娶亲在人一生中的重要意义他还是懂的。成家立业,家从何处起,业从何处来。他知道他要是下了山,娶了县令的女儿,恐怕很难有机会再上山来了,县令家的小姐哪里还会愿意来穷山沟里生活。他要告别山上的一切,去面对一个陌生的,曾经刺痛过他的新环境。告别连绵大山苍茫高原,告别热情的乡里乡亲朴实的村民,告别他的高粱棒子玉米杆子,去到一个对乡土的一切都嗤之以鼻的世界里。他当然记得在县上迷路的那一晚,是如何的彷徨无措,他当然知道在面对文斯竹金万两的时候心中是多么的不舒服,但任何的难捱在性命面前,都无足轻重。他不是圣人,但他也知道,别人有困难,能帮上多少,是多少。他想起老莫剔骨剜鳞的痛苦,仅仅以一句“他们信我,我便护他”轻飘飘的带过,那么,他将承受的痛苦,又何足挂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