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漾跟方老爷子点过头,漠然地进屋去。
方梅知将棉线团丢进箩筐里,还在喋喋不休:“也不晓得那姑娘有什么好的。不就是长得漂亮点,哪还值得人这么念念不忘的……”
秦漾忽然觉得自己心疲力竭,回屋颓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椅里。他随手翻开那本只学过一半的旧《尚书》,几张皱页竟掉到了地上。
他叹了口气,弯身捡起来。
那时窗外的方梅知还在说着什么。他听见了阿爹的名字,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还听见了尖锐刻薄的只言片语。他稍不留意,就在捡起的书页撕扯开了条裂痕。
他绝望地想,有一天他要离开方梅知,离开槐海镇去远方,去哪里都好。
这个心思一经冒芽就开始疯长。他想起阿爹说过的红梅坡外面的远方,想到阿爹至死都没有再走出槐海镇。他猛然惊觉自己也不过十九岁,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能甘心在槐海镇过一辈子。
说来也巧,这年孟冬京都麒麟军营招兵买马,衙门里的人将盖上官印的告示贴满了县城。
孙小二对此有极大的兴致,毕竟京都的麒麟禁卫军赫赫有名。尽管麒麟军营招兵是万里挑一,孙小二还是跃跃欲试。
他想拉着秦漾一起去京都。
当真到了这个时候,秦漾有些迟疑,他想秦家还需要他撑着,他要是一走了之,方梅知和糖儿该怎么办。
孙小二气结,劈头盖脸地说了他一顿,要他清醒清醒。孙小二说:“你真以为没了你秦家就垮了?说句实话,方姨的娘家人都在镇上,她和糖儿又不是没有依靠。在她眼里,你才是多余的那个。”
秦漾想到昔日他与方梅知的种种,心思一下子就收不了缰了。
方梅知确实视他为眼中钉,倘若他走了,她没准还会舒心些。
秦雪文死后,槐海镇似乎没有什么可让他留恋的了。他决定离开槐海镇,去京都看看。正好他也很多年没见过蔺寒了,想去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他想好了一切,倘若没被麒麟军营选中,那么他就留在京都里找个活计。他肯干活,也肯吃苦,没有什么会难倒他。
秦漾跟孙小二约好十七那日卯时一起坐牛车离开。
早半个月秦漾就偷偷收拾了行囊,将几件旧衣衫和秦雪文给的几两银子带上。秦漾从抽屉里翻出那红布包的银子时,忽然明白了秦雪文的用意。原来阿爹早就想过可能会有这样一日,他要离开方梅知去远方。
他想,这可能是天注定的。命里他就要离开槐海镇的。
秦漾离开的头一天,糖儿恰从晴湖书院回来,回来后还高兴地跟他讲书院里的趣事。糖儿说自己连同几个伙伴,在一个讨厌鬼脸上画了个王八。
糖儿早已不跟他睡一间屋,回来都睡在自己的小屋里。
到了卯时,秦漾先去看了熟睡的糖儿。他在糖儿的门上系了个平安符,才将屋门合上。他背上行囊,摸黑走出了秦家院子,没有惊扰到家里人。
他在东街口见了孙小二,两人跳上了牛车。
赶牛车的老伯甩起细长的鞭子,老牛哞哞叫着,拉着板车朝着宽阔的青石板路走。
天还没亮,天边挂着几颗寂寥的星子。初冬的风很冷,直往人脖子里钻。秦漾和孙小二坐在板车的枯Cao堆上,冻得打了几个寒颤。
牛车一颠一颠的。孙小二弯着眼,手指摇摇晃晃地指着夜空跟秦漾说,这是什么星,那是什么星。秦漾都没看清,胡乱地点了点头,枕起手臂往后靠去。他还有些困倦。
牛车晃得他很安心。即使是要面对叵测的前路,他还是觉得安心。
他合上眼睛,快要睡去的时候,忽然听见空荡的街道上传来呼唤声。有人拼命呼喊着什么。
正在看星子的孙小二忽然摇了摇秦漾说:“秦漾你快看,是糖儿!”
24 心思
秦漾立刻清醒过来,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果真是糖儿。
秦漾不知道糖儿是怎么发现他出来的。糖儿远远地追着牛车,声声喊着哥哥。
孙小二问他,要不要停下来跟糖儿道个别。他稍稍迟疑了一会儿,转过身叫赶牛车的老伯停下。
老伯却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扬起鞭子,牛车还是哐啷哐啷地跑着。
秦漾又喊了两声,老伯还是没听见。
孙小二一拍脑袋说:“我忘了,这个老伯有些耳背!”他立即挨到横栏上,去推老伯的肩膀。
这时追赶来的糖儿绊了一跤,伏倒在了灰茫茫的夜色里,而孙小二还在跟扭过头来的老伯大声说话。秦漾心里一急,直接从板车上跳了下去。
孙小二吓得大叫。
老伯看见了也吓得脸色一白,赶紧将牛车停下。
幸好老伯在方才说话的工夫就将牛车放缓了下来,秦漾跳下去一个趔趄,在地上翻转了身子,紧接着不顾扣破皮流血的手,朝着糖儿跑去。
糖儿摔疼了,坐在街当心哭。秦漾跑过来时,糖儿一骨碌爬起来,也朝着他跑去,跑到了哥哥跟前。
秦漾问他摔疼没有,握着他的手看他有没有受伤。
糖儿摇摇头,紧紧抱住了秦漾的腰。他哭着问哥哥是不是要走了。
秦漾说是,说自己要离开槐海镇去京都了。
糖儿放声大哭,他死死扯着哥哥衣衫的背后,说他不想让哥哥走,想让哥哥留下。
秦漾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狠不下心拒绝他。
糖儿哭得撕心裂肺,一吸一顿地问是不是因为他不乖,惹哥哥生气了,所以哥哥才要丢下他。他问哥哥是不是已经厌倦他了,厌烦他了。
秦漾说不是。
糖儿把他的衣裳都哭s-hi了,死死抱着他不肯松手。他说他已经没有阿爹了,不想再没有哥哥。糖儿说:“他们都说我这么小就没了阿爹,真可怜。现在哥哥也要走了!哥哥要是走了,我就是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人了!”
秦漾听得心里很难受。他没想过糖儿会这么难过。
去京都的马车在等他,而糖儿抱着他不让他走。他心里有些后悔,或许他是不应该停下来跟糖儿告别的。跳下牛车时他心里就有隐隐的感觉,他怕一跟糖儿说完话,就再也走不了了。
结果事实确是如此。
他舍不得糖儿。
天将要亮开了,远处传来大狗的吠声。秦漾带着眼睛肿成红桃的糖儿去牛车那儿拿回行囊,再跟孙小二道别。
秦漾道了句歉,说看来自己还得留在槐海镇,不能和他去京都了。
孙小二拍拍秦漾的肩,说自己理解,他尊重秦漾的决定。
秦漾让糖儿跟孙小二道别。糖儿擦掉冰凉的泪珠,用哭哑的嗓音说:“小二哥再会,一路顺风。”
孙小二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糖儿有这个本事留下阿漾,那我只能一个人走了。希望糖儿快快长大,好让哥哥别那么辛苦。”
糖儿“嗯”了声,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兄弟再次跟孙小二道别,亲眼看着他坐上牛车远去。孙小二招着手跟他们说,他以后会回来看他们的。
晨光熹微时,秦漾带着糖儿走到家门口。糖儿睡意朦胧地打着哈欠,安心地跟着哥哥回屋补了个回笼觉。
方梅知从始至终都不知道秦漾曾试图离开槐海镇。
糖儿跟秦漾约定好了,他不会将这件事告诉阿娘,他就真的守口如瓶,直到后来也没跟阿娘提起。
秦漾决定留在槐海镇是为了糖儿。都说长兄如父,他得挑起这个担子。他想让糖儿能够安心地念书,将来考取功名。而糖儿也果真没让家里失望,隔年他就听着书院里先生的安排,去考了童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