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季麟幼年听过两场法会,也只是两场,便成了道宗庙寺最不欢迎的人。十岁时的江季麟,已经冰雪聪明,熟读百家经典,古人曾说“舌战群儒”,这词放到江季麟身上便成了舌战群僧。
在他的眼里,佛既不贪,为何要世人供奉,佛若不爱慕虚荣,为何要世人跪拜,佛若仁慈,为何世上善人受诸多苦难。年幼时总被当作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话,却偏偏让那些高僧无话可说,无法可道。两场法会后,江季麟便再也没有被允许去这样的场合。
江季麟不信佛,不信命,从五年前起,更加不信。
他只在乎结果,不在乎过程。
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犹豫再三最终做出的选择,事实上就是他刚开始心底的选择。
那为什么还要犹豫?不过是为了减轻负罪感,这样在日后提及自己的选择还可以说一句“我当初犹豫了很久,但实在是无可奈何……”
所以齐凌……
人呐……
至于宁长青那边,或许他不会理解更不会接受这种做法。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江季麟曾经做过的每一桩事,日后注定要做的每一桩事,想来宁长青都不能接受。
如果那样的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他从来不介意再多沾一些罪恶。他已是无家之人,孜然一身,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那个目标。
所以,不惜一切。
他不惜一切代价。
江季麟负手在背后,宽大的衣袖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袖边的银丝反s_h_è 出点点银光。
突然,他的动作顿了一下,袖口里的手指捏紧在了一起。
那是……
天空中有两只雀儿叽喳着飞过,通体淡灰,头顶和鸟啄一抹鲜红。
这种鸟雀,江季麟再熟悉不过。
这是红雀,他亲手喂养过十来只的一种鸟雀。
这种鸟雀通体淡灰,只有头顶和鸟喙一点鲜红,并不显眼,混入普通的麻雀很难分辨出来。与普通鸟雀极为不同的是,红雀的视力和嗅觉异常的灵敏,若是训练得当。十几里地之外都可以辨别的清主人要它寻常的气味。而且红雀羽毛丰厚,腿部细长,有一半的腿都隐藏在了丰厚的下肢羽毛中,所以即便红雀除去羽毛后身形瘦长,可带着羽毛的它却显得微有些笨拙臃肿,它那隐藏在羽毛下的半条腿,是得天独厚的优势——若是把密信绑在它腿部的上肢,几乎难以察觉。
而更为隐秘的是,这种鸟雀是十年前江季麟无意中发现的,遂费了大工夫逮了两对养在府里繁衍生息,红雀的名字亦是江季麟起的。
所以,这世上,知道这种鸟雀与众不同之处的,恐怕没有几个。
江季麟是一个,留异是一个,还有已逝的蓝狐和青龙,青蛇,朱雀。
还有江季麟与之依稀提过几句的宁长青。
他当年第一次发现这种鸟雀的时候,费了人手抓了不少回来,辛苦驯化,最终驯化了的,只有两雌两雄,另外几只驯化不成功的也一直在府里养到了死。江季麟一直把红雀当做上天赐给自己的一个小礼物,这些年来,很少在外边遇到野生的红雀,这种鸟很是娇气,存活率并不高。
而此时此刻,天上飞了两圈稳稳停在了距离江季麟不远的枝桠上的红雀,正歪着脑袋用鸟喙梳理着羽毛,机灵的黑豆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显得很是警惕。
若是仔细瞧,便能发现,它身体对着的方向,正是江季麟,那双滴溜溜转着的黑豆小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江季麟修长的身影。
白色衣角,微微飘摇。
江季麟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转身走向卧房的方向。
那红雀歪了歪脑袋,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半近半远地跟着。
江季麟在一处隐蔽的地方停了脚步,那雀儿扑腾到他伸出的指尖上,乖巧地啄了啄他的指尖。
江季麟用手指拨起它腿部的羽毛,淡灰的丰厚羽毛下,是一小管青竹信筒,轻巧精致。
江季麟解下那竹筒,收在了袖中。
红雀又扑腾着飞走了。
江季麟抬起头,看着红雀飞走的方向,眉头轻皱。
怎么,比他预料地来的早了许多,难不成……节外生枝了?
………………………………………………………………
纸条上细小秀气的小楷劲透纸面,透出些许仓促。
江季麟抚着那纸上的字迹,点墨的眸子中是化不开的寒冰。
他道没有想到,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木偶,这么快就有了自己的思想。
急信是留异送过来的。
信中说,时灏将派使臣来边城与齐凌交涉,押江季麟回秦,这点是江季麟意料之中的,他被宁长青留在了边城,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回秦,自己在齐凌帐下的消息也被有心人传了出去,按照当初的合计,时灏必然会派人来和齐凌交涉“押解”自己回国。
可当初与时灏商议中还有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恢复江季麟在秦国的名声和地位,将之前的罪状系数定为陷害。
可是,留异信中说的分明,时灏最近把手伸到了留异手中的军权,更对名义上已经抄家但实际上仍完好无损的中部侍郎府打起来主意。
更明白地说,时灏尝到了权利集中的甜头。江季麟手中的权势,侍郎府的财力,留异手中的三十万大军。
他想要。
想要系数收入囊中。
……倒是出乎他的意料,这个永远任自己摆弄的皇帝有了这么大的野心。其实也不说算是没想到,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
纸片在火舌中燃烧成灰烬,那灰烬还带着星点的火。
江季麟伸手捻着那点火星,似乎觉不出烫意,只是眯眼看着被纸灰染黑的指尖。
“贪得无厌,人的劣根x_ing啊……”
想要?
可以。
就怕你,吞不下。
江季麟慢吞吞收回手,轻吹掉指尖的灰烬。
只是……宁长青,恐怕我要食言了。
抱歉。
若不是这样的变故,我不会食言的。这算做欠你的一桩事,日后定然偿还。
金陵城。
空中的圆月高挂,分外的明亮,竟比中秋还要好看一分。
宁长青坐在树干的高处,与圆月遥遥相望。
过几日就可以赶回边城了。
季麟哥让他放的榜文已经把金陵闹成了一团,过几日消息便会传遍整个大齐,他也不算是,辜负了季麟哥的期望。
宁长青赶了四天的路后收到了齐凌百里加急的信。
徐小水把信呈了上来,宁长青拆了信,几眼扫过信中的内容,神色顿了顿。
他叹了一声气,将信纸撕得粉碎,神色有些凝重:“附耳过来。”
………………………………………………
“保护大人!”
刀光剑影,鲜血染红了Cao地,溅在了树干上。
“呈圆排开,注意挡箭。”宁长青高喊着,手中的剑花挽的眼花缭乱。
背后有孩子的哭喊声,妇女的抽泣声,男人的祈祷声。
“官爷,官爷……”女人抱着孩子抽泣,那孩子左腿上一支箭分外扎眼,“救救,救救我的儿。”
已经有三人倒在了血泊中。
宁长青侧眸看了眼痛晕过去的七八岁孩童,睫毛颤了颤,又移开了:“躲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挥着剑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缠了一刻钟。
击退了刺客后,地上已经横了几具尸体。
其中,有哪个妇女和……孩子。
活下来的人颤抖着哭哭啼啼,躲在石头后的,躲在树后的,躲在侍卫后的,他们神色仓皇,带着恐惧,痛苦,绝望和仇恨。
徐小水神色有些微妙,转身跪下来向宁长青一一汇报:“大人,死了七人,分别是王家的……”
丧命的七人,有一个孩子,三名男子,两名女子,一名老人。
“七个?”宁长青低声重复了一句。
徐小水低下头:“李长谦女儿昏迷不醒,x_ing命垂危。”
说话间,已有属下将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孩抱了上来。
女孩十岁左右的年纪,额角一大块淤青,嘴角挂着刺眼的血迹,瘦小孱弱的身体在昏迷中已然瑟瑟发抖。
“大人。”徐小水闭了闭眼,“该如何处置?”
计划中应当丧命的是八个人,那个小女孩,也应该在其中。
只是……这个女孩是意料之外,本以为她已经丧命,却没想到还有些呼吸。
宁长青看着那个女孩。
连日的逃亡让她的脸色蜡黄,显得面黄肌瘦,可怜兮兮,此时满身的伤更是惹人怜惜。
齐凌的信中,这女孩是要死的。
宁长青知道,齐凌的打算便是江季麟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