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造
完成最后一个情节之后,我感觉非常的疲惫。
我是一个幻境设计师,替"True Life"游戏设计故事情节。这是一种最新的仿真生命游戏,游戏者进入游戏之后就好像步入了另一个真实的世界,甚至连饮食和做爱的感觉都和现实中无异--不,也许更好。多年前曾经有一部电影《黑客帝国》预言了这种仿真世界的产生,现在这种预言已经曾为了现实。不过和电影的预言不同的是,仿真世界并没有完全取代现实。各国都有立法,这种技术只能应用于娱乐,并且要严格限制时间,否则就是严重的犯罪行为。
许多人都沉溺在这个游戏中不能自拔,追寻他们在现实中永难达成的梦想。但我,却已经对这种虚拟的生活感到厌倦了。我想要真正的触摸到些什么,是我作为人这种生物体与其他生物体的真正的接触,而不是在耳窝插入电极、用电波刺激脑神经之后产生的幻觉。
我不想寻求刺激,只想得到温情、理解和陪伴。
这是一种非常奢侈的想法。我所希求的,恰恰是这个世界最缺乏的东西。
所以,我向XXX公司定购了一款陪伴型智能机器人。这款智能人是完全按照我的要求定做的,想信能在最大程度上缓解我的"温情饥渴症"。
我知道,定购一个智能人伴侣,这种做法并不比沉溺于游戏的人高明多少,但在目前的情境下,这是解决我的问题的最便捷的途径。
等了三个月之后,货物终于送到了。
马上我就发现,长时间的等待和高额定金都是值得的。"他"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完美。不同于时下青年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装扮,他有着整齐的短发、干净的没有经过任何黥染的皮肤,清澈的眼睛和爽洁的气息。他就像是200年前的古典罗曼司小说家亦舒笔下的家明--含蓄而低调的完美男主角。
但我却不是亦舒笔下的玫瑰。因为我有着和家明相同的性别。像我这样的人,在中世纪的时候经常要面临着被架上火型架的危险。不过在同性婚姻早就不成为问题的今天,我的性向并未给我带来太多的困扰--除了选择伴侣的困难,因为毕竟能够接受同性伴侣的人还不到总人口数的十分之一。
当他醒来的时候,或者说,当他的程序被启动的时候,我竟然感到有些紧张。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像一个初到人世的脆弱的孩子。
他看到了我,他的眼睛识别出了我的虹膜。我将是他唯一的主人。
从此我冷清的家开始变得温暖。奇怪,从技术和法律的角度来说,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却使屋子里多出了许多人的气息。
只是生活上的伴侣,我们之间并没有肉体上的关系。他是一款陪伴型智能人,并不是**型智能人,也就是说,他的功能里并不带有**服务这一项。我不喜欢**型智能人,他们往往被设计得非常夸张,有着硕大炫目的器官,智商和情商却非常低下;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设计,是为了防止人类会对自己的机器**伴侣日久生情,令智能人借由这个途径过分侵入人类的生活。另外,我还有着更深一层的顾虑,我害怕有了**关系之后我会在情感上过分依赖他,毕竟,他能够陪伴我的时间只有两年。
确切的说,是两年零三个月。三个月的试用期,如果在此期间出现问题可以退货或者调换。如果没有质量问题,他还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两年。两年之后必须被销毁,这是《国际智能人使用公约》严格规定的。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公约出现,是因为以前曾经爆发过智能人革命运动,为智能人要求人类的权利。为了防止骚乱再度发生,生产商在制造智能人的时候,在他们程序内设定好了deadline。两年时间一过,如果他们还没有被送回厂家销毁,就会自动引爆,炸毁体内的芯片。
但是慢慢我发现,尽管没有更亲密的接触,我对他的情感依赖却仍旧日益加深。
起初,他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只是一块平板,完全依赖于制造商输入的原始数据。许多事情都要我亲自教给他。他很聪明,有很强累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但是却并不咄咄逼人。
我喜欢传统的食物,古典的生活意境。每天靠吞几把营养丸维持体能对我来说是非常煞风景的事情。所以我开始教他烹饪。刚开始的时候,我煎出的鸡蛋和包出的饺子令他惊叹不已,没过多久,他的技巧和手法就远远超过了我。每天能够坐在夕阳下的窗口享受美食真是人间至乐。这种情境让我想起了小时和祖母一起共度的岁月。祖母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拿炒好的糖核桃逗我开心了。直到我有了他。
美中不足的是他无法和我一起进食。智能人不需要食物。不管外表再怎么像人类,有温暖的肌肤、轻柔的触感,他们的内核始终是金属而不是血肉。
我又开始接手 一项新的工作,为"True Life"游戏编写一段爱情故事。以往我的故事总以哀伤凄美见长,让那些生活沉闷的人们在虚拟情境中流下真实的泪水,欲生欲死、撕心裂肺之后再平静地投入千篇一律的生活。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再写悲剧,我要编写一个温馨的故事,在故事里让相爱的人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这是一项非常耗人的工作,我做得非常辛苦,常常要忙到深夜。他对我的这种状况深感忧虑,总是坐在我旁边陪伴着我,在我疲劳的时候送上一杯手磨的咖啡。
他望向我的眼神充满关怀和忧虑,总是让我感觉我是被爱着的。呵,但我知道这只是我的错觉。我应该感谢的是制造商的精湛技术,而不是上帝的垂青。对,这只是技术,而不是命运中最璀璨的奇迹:爱情。
夜景
我启动了飞行车,驶入了最高处的距离地面大约两百英尺的空中高速路。选择这个路线虽然能源消耗比较多,却能够看到很美的夜景。
我把车停在巴别大厦顶端,从这里能俯瞰到整个都市。我常常做的一种游戏就是把灯光想象成星光,然后试图从中间找出各个星座的图形。
灯光通常比星光耀眼,但这种景象只会出现在八十英尺以上的高度。由此向下直到地面,是城市的贫民区、充斥着垃圾和废气的地方。那里到了夜晚通常是一片死寂。其实说死寂并不恰当,除了贫民之外,那里还活跃着一些不被政府承认的力量,只不过那些活动通常都不能暴露在亮光之下罢了。
我们沉默不语地看着窗外。但显然他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夜景上。他突然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指着远处的某个地方说:"那是在做什么?"
努力看了半天却什么也看不到,我可不像他有远程夜视的能力。他突然启动了飞行车,同时熄灭了车灯,悄无声息地向那个地方滑行过去。那是另一栋大厦的顶楼,上边停着一架外型时髦的飞行车,一对男女正在里面麻花一样扭在一起。
是约会的情侣正在享受甜蜜的爱情糖果。
我们的车子又悄无声息地滑走。
"他们只是在 make love 。"我简短解说。
"可是这明明是一种消耗行为,而不是生产行为。"他质疑。
这可真难解释。我只能耸耸肩,抱歉地笑了一下,幸好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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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我从网络上搜寻了很多关于"智能人维权运动"的信息。虽然一直受到当局的严厉压制,这些人(他们当中既有智能人也有自然人)却一直在通过各种方式为智能人争取 "人"的权利,包括呼吁建立法规,规范智能人的生产和销毁程序,允许他们适度参与人类生活,获得一定的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并帮助那些不愿意被送回工厂销毁的机器人出逃。
以前这些事情我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来没有去关心过。但是现在,我却萌生了支持他们的念头。
我以匿名的方式给他们的连络账户注入了一笔资金。虽然不是很多,但是只要能起到那么一点作用,我就能感到安心一些。
三个月的试用期马上就到了,在给厂商的回执里,我极尽所能写了一大堆溢美之词,又挖空心思地发挥我情境设计师的专长,设计了一段声情并茂的三维立体图像,告诉他们,我对他们的产品非常满意,他们制作的简直不是商品,而是完美的艺术品,然后说,二年的使用期有点太短了,能不能酌情延长,不然无论从能源还是技术上来说都是一种浪费。
和我相比,他倒是安然得多。他突然对读书发生了兴趣,最喜欢的着作居然是《红楼梦》,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
假期结束,开始工作。
晚上下工之后,又累得腰酸背痛。他替我放好洗澡水,看到我癞皮狗一样趴在沙发上不想起来,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你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
我一下愣住了,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我的好孩子这么容易就被污染了。
我招手叫他过来,他半蹲在沙发前,清澈的眼睛直望着我。
"你知道《红楼梦》讲的是什么吗?"
"嗯。"他点头:"是一块智能石头和一株智能植物,被赋予了人的形体之后发生的爱情悲剧。智能人是不能够恋爱的,所以他们一个在被销毁之前自毁了,另一个选择了流亡。"
我哑然。本来想好的一大堆文学史知识一下子就无影无踪。
"其实我早就知道《红楼梦》了,在出厂之前。"他带着点小得意,露出了稚气的笑容。
"我在试运行的时候,同一个实验室还有好几个其他型号的智能人。其中有一个是一位学者定购的助手,按要求要在出厂前输入大量古旧书目作为数据准备。晚上实验员走了之后,他就偷偷给我们讲故事,最喜欢讲的就是《红楼梦》"。
"他被谁定购了?现在在哪里?"一个喜欢讲故事的智能人,真是有趣。
"被销毁了,在出厂前。"他黯然低下头。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喜欢讲故事?
"因为他恋爱了。他爱上了雅典娜。"
"雅典娜?"
"设计室的主机。我们的数据都是由雅典娜输入的。"
"那雅典娜爱他吗?"
"雅典娜说他有恋母情结,是不合格产品,所以他被送到了熔铸室。"
我心里一颤,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的举动似乎给他勇气,他看着我认真地说:"如果我,出现了类似的瑕疵,"你会把我送回厂家销毁吗?"
"不会!"我回望着他。
"嗯。"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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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在一起,不像主仆、也不像情侣,倒像是相处多年的老朋友。
这样平静的日子倒是很适合我。小时候总盼望生活会出现变化,因为变化意味着惊喜。长大后却发现,突然的变化往往意味着打击。
但变故还是到来了。
我的祖母去世了。
在无菌养护罩下躺了三年,她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其实我早就知道,死亡对她来说是种解脱,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天,我却依然感到了沉重的悲痛。
我是由祖母一手带大的。是她在我年幼病弱的时候整夜把我抱在怀里,过年的时候一边包饺子、一边看我用面团捏兔子玩,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学校,然后躲在窗外看我能否适应学校生活。她记得我每一个童年好友的名字。在她病重的时候,会喋喋不休地讲述我的幼年趣事,借回忆抵挡病痛。
她死了,我的童年也就死了。因为再没人能够和我一同回忆。
葬礼隆重而简短。我远在另一个半球工作的父母回来亲自主持了葬礼。
深情的怀念,恰到好处的悲痛,这是现代葬礼的风格。
但是我更喜欢古代的丧葬方式。大家可以毫无顾忌的哭泣诉说,不必担心自己的失控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而现在,所有的情绪都化作毒素沉淀到了心里。
空白
连续两天,我疯狂地沉浸在实战游戏当中。虽然早已精疲力竭,但我不敢停下来。我害怕一旦停歇,那悲痛就会追上来,攫取我、吞噬我。
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态。但常态并不意味着它会更容易忍受。
我正在丛林里穿行,躲避着敌人的攻击,突然,眼前一片漆黑。
接着,耳窝里的电极被拔了出来,眼镜屏也被取了下来。
"你需要的是睡眠和食物。"
一个托盘被推到我面前。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死撑着硬汉的架子,本来我就没有这种东西。
"我停不下来。"我掩着眼睛,躲避着夕阳的余晖,老老实实地回答。
"要不然......"他试探着说:"你好好哭一下吧。"
我苦笑着摇摇头。要能哭出来就好了。
《世说新语》里说,阮籍听到母亲死讯的时候正在和别人下棋。人家说不要下了,他却要坚持下完。真的下完之后,却举声一号,呕血数升。我没有他那种收放自如的能力,所有的东西都堵在胸口,挣挫不出。
他走开又旋即回来,"你不如试试这个。"
原来是一瓶红酒。我记得家里原本是没有这东西的,他什么时候弄来的?我竟然不知道。
"别拿你从小说中看到的招数对付我。"
"试试,说不定真的有效果。"他居然学会劝诱了。
好吧,姑且一试,反正状态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一杯、两杯......
味道出奇的好。他哪里弄到的?莫非他是田螺姑娘转世?
不知道他要是在脑袋上梳两个田螺型的发髻会是什么样子?在心里描绘着他的新形象,我冲着他嘿嘿笑起来。
他绕到我身后,伸手蒙上我的眼睛。
"好,现在你可以哭了"。
嘿!当我是什么?机器人吗?还是那种傻的要命的早期机型,一个口令要哭就哭要笑就笑。
可是他的手心是那么温软。
毫无预兆的,湿湿的东西就从他的指缝中溢了出来。
他试图用手来擦拭,但怎么能擦得及。
我推开他的手,张开嘴放声大哭。这会儿他要是站在我的前面,一定能看见我的槽牙。
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好了,悲伤时间结束。"我自己伸手抹了把脸,"很难看吧?"
他过来坐到我面前,摇摇头。
"我很羡慕你。"语气中有掩盖不住的落寞。
我一愣,随即明白了。
伸手盖住他的手:"我就是你的家人。你也是我的家人。"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他的兄弟、朋友、爱人。并不是因为怜悯,我是真心的喜欢他的陪伴。
他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我真的累了。把头枕在他腿上,很快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在我卧室的床上。
胸口不再胀痛,只是悲伤的感觉依旧在胸臆间弥散不去。
身体是温暖的,但我的心却是又冷又空。我翻过身去,紧紧抱住他。他也把两臂环过来,紧紧抱住我。
心里的空洞还没有填满,皮肤上似乎又生长出无数嘴巴。我撕扯他的衣服,同时也撕扯自己的。他的皮肤光滑而柔韧,每多一寸接触,就多了一分熨贴,同时也升起了一分渴望。
他配合着我的动作,几乎是把自己送到我手下。他的驯顺使我的血液迅速沸腾起来,我揪住他的头发狠狠把唇压了过去。
我曾经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和他有太过亲密的接触,我们之间需要距离,这无论对他还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保护。但现在这种告诫早被我丢到了外太空。
他把我推开一段距离,低低喘息着说:"我现在明白为什么make love是一种生产性行为了。这里,"他把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多了好多东西。很热很烫,几乎让我的芯片短路了。"
我呵呵笑着把头抵住他的额头。
"然后应该把衣服都脱光吗?"他低声问。
真是个直率的孩子。我又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心里也有些迫不及待。我还没有看到过他的裸体呢。我动手剥除他贴身的衬衣,他也伸手去拉我的。
突然,我愣住了。
"怎么了?不舒服吗?"他伸手过来摸我的额头。
我强作镇定,缓缓伸手拉下他的裤子。这下子,我彻底僵住了,大脑蓦然感觉到尖锐的刺痛。
他的身上,是一片空白。没有体毛,没有肚脐,没有乳头,也没有性器,没有人类一切需要遮掩、会让人感觉到羞耻、也能给人带来无上快乐的东西。他就像是给小孩子玩的洋娃娃,只具有成人的形体,却不具有成人的实在。
"怎么了?"他语气中的不安愈加浓重。
"没有什么。"我微笑着轻轻吻着他的嘴角,"我想我这几天大概太累了,有点精力不济。我们以后再继续好吗?你不会嘲笑我吧?"
"怎么会?"他微笑着回吻我,渐渐收回了不安的神色。
我揽住他重新躺了下来,心里是满溢的痛惜。
我的孩子,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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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只是他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炽热,似乎在期待些什么。而我,却不敢回应。我偷偷把所有涉及情色的书籍都藏了起来,以免他看出什么端倪。
幸而我从来不从网络上给他补充数据,这样他就无缘接触到那些危险的东西。
但是我小看了他的求知欲。
一天我从外边回来,看到我工作室的三维显示器是开着的,立体成像显示的是人的身体,一个成熟男子的裸体。
来不及回溯数据流程,我急忙冲到他的房间。他的房门是锁着的。我到总控制机那里输入指纹和口令打开房门。
房间里一片凌乱。他裸着上身坐在屋子中间的地上,手臂上是累累的割伤,一把裁纸刀跌落在身边。
"你在做什么!"我吼到。
他慢慢转过头,依旧用平素的语气说:"不要紧,反正也不会流血。"
我几步上前拉起他,随手从旁边散落的衣服上扯下几条布来包裹他的伤口。伤口虽然没有血迹,但是依然触目惊心。
"我们还是不一样的对不对?尽管有相似的外表。"他拉住我的手。"很多你有的东西我没有,所以我们不能生产出爱的对不对?"
我紧紧抱住他,"爱并不仅仅只能通过那一种途径去生产。"
流亡
几年之前,智能人的躯体外观和真人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但是这样一来就很难对两者进行区分。为了防止智能人假扮真人,后来在制作智能人的时候,制造商会重点强调他们的功用,而不再把他们当作真人的拷贝。也就是说,以人的标尺来衡量,他们都是不完美的。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在面对他的时候,我潜意识里总是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他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有余裕安排自己是生活;他并不是我的玩偶。所以,我忘了他和我的不同。但是......
我把他送到技师那里去修复的时候,技师的眼睛里几乎能射出飞刀来。他以为我是个智能人虐待狂。我没有解释,否则他就会被送回厂家改装或销毁。
他的修复花去了几天时间,然后我把他接回家。
我颇费踌躇,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但是他很平静,就像往常一样。
只是经过这件事,他开始变得独立,渴望更多的自由。他时不时会独自离开家,当然是打扮成真人的模样。我很担心他,这种心情,就好像是父母面对青春期的孩子时所感到的忐忑。
外边有很多的危险。除了当局对智能人的种种限制之外,一些民间的极端力量也很恐怖。那些智能人仇视者,认为他们的存在是对自然和神的一种冒犯,常常诱拐各种型号的智能人,用种种残酷的方法将他们销毁。而一些激进的智能人革命组织,也会利用聚集在他们身边的智能人与政府对抗,并在他们当中招募志愿者进行种种试验,最重要的一样试验就是怎样将智能人变为真人。
尽管知道有很多危险,但我不愿去约束他。自由,对于他来说是那么的可贵。
另一种压力也越来越沉重。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距离他的deadline还只剩下不到一年。我该怎样才能留住他?
我积极和厂家联系,告诉他们我对这个产品非常满意,想要延长使用期限。经过多方斡旋,生产商告诉我,我法律允许的最大权限是可以收藏他的身体,但是他的芯片将会被收回销毁。或者,作为一个成功的样品,他将被厂商保存,但是会从他的芯片上抹去一切过去的记忆。
这都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但是,我觉得第二种选择还是可行的,最起码,他不用马上直接面对"死亡"。
我慎重的将我的建议告诉了他。但是,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我不知道关于这件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越来越有自己的见解,我不像以前那么了解他了,我们开始变得有点疏远。
我有点伤感。不过,我想这没有关系,这样才像是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我的意思是,两个真正的人。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哪怕是再相爱,甚至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我们总是孤独的。
没有人是专门为另一个人而生为另一个人而死的。呵呵,甚至连专门为你设计的智能人都不是。很多人想不通这一点,所以当他们的智能人开始发展出独立的人格的时候,他们就受不了了。正因为有这种心态,智能人的使用期才被限定为两年。这两年里,他们有着成人的形体和能力,思维却像稚儿,控制起来自然容易得多。
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我会努力劝他接受那第二种选择。
但是,还没有等那最后的期限倒来,他就已经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他离家出走了。f
那天,我从外边回来打开门的时候,一切与平时并无什么不同。家里窗明几净,锅子里煲着汤,我随手到处放的书和素描草稿也被收拾得非常整齐。
唯一不同的时,早上我随手换下丢在床上的睡衣不见了。
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又像是只喜欢自由的猫一样独自出去游荡,倦了自然会回来。从傍晚到午夜,又从午夜到黎明,还是不见他的踪影。
智能人在最后期限到来之前选择流亡,并不是鲜见的事情,尤其是那些高智商的智能人。尽管厂商在制造他们的时候的就在程序中输入了禁逃令,但是仍旧有些智能人会冒着自爆或者程序紊乱的危险去追寻自由。
我不知道他是否破解了他的禁逃令,也不知道除了这里他还能去哪里。我只希望他能够安全地度过余生。更奢侈一点,如果有机会,希望以后还能够再次见面,让我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又重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我告诉自己说,这没有什么,不过是恢复到以前的生活习惯而已。
那时,距离他的最后期限还有三个月,我希望他出走的事情能瞒到那个时候。
但是,只是三天的时间,智能人监控局的人就找到我,试图从我这里讯问他的下落。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得知他离家出走的消息的,大概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严密监控设施存在吧,但我显然不能给予他们满意的答复。
纵容智能人出走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但是鉴于我的不知情,再加上当时我正因胃穿孔住院,所以他们就没有追究我的责任。
他走的第二天,我的胃病就发作了。等我从医院回到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迦陵
我的胃时好时坏,持续了将近一年。大概是因为我这段时间老在外边吃饭的缘故。以前并不觉得,现在总感觉一个人在家吃饭太过冷清。
一次和朋友一起从餐馆出来,他突然对我说:"你在找什么?你还有约会吗?"
"我?没有啊。"
"你一直在左顾右盼,我还以为你在找什么人。"
是吗?直到他说的时候我才发现,每次出门,我都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左顾右盼,这不是个好习惯,我想我还是慢慢改掉它吧。
公司决定开发一种新游戏,这次不再是模拟人生,而是模拟生物进化过程。参加游戏的人都必须从一个单细胞生物开始,然后向不同的方向进化。而你选择的环境,将会决定你最终进化为哪种生物。不一定是地球生物,也可能是外太空异形。这款游戏是专门为那些生化迷和科幻迷打造的。随着人类视野的不断扩大,这个群体也越来越庞大。
我也作为设计师之一参加了这个游戏的开发。为了能够把原始的地球环境模拟得更为真实,公司特聘了数位地质学、生物学专家作为研发组成员,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会在一起工作。
虽然利用三维成像召开网路会议很是方便,但是初次接触的时候公司还是要求我们亲自参加会议。
跟随众人进入会议室,一抬头,我几乎呆住了。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来找我的吗?
我立即回头四望,看周围并没有什么骚动,也没有智能人监控局的便衣扑上来抓人。
但这还是太危险、太危险了!怎么办?四周都是人,我没有办法提醒他。我的膝盖禁不住有些微微颤抖,手心也沁出汗来。
他却很是笃定,脸上有我不熟悉的自信、成熟的笑容。
"这是X大学的生物学教授,基因研究专家陈迦陵。这位是我们公司的首席幻境设计师李谦之。"项目负责人介绍到。
"早就听说李先生的大名了,很高兴认识你。True Life是一款非常吸引人的游戏,游戏里的视觉、触感甚至嗅觉都非常逼真。"
"那是团队合作的结果。我其实只负责其中的效果部分,大量工作还是要靠技术人员来完成。"
说着客套话,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他的温暖,我的冰冷。
真的握到他的手,我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并不是我的家明。(我并没有正式给他取名,但我心里一直当他是我的家明。)
虽然他们确实很像,但是还是有很多的不同。
近距离看,他的脸比家明更多了一些棱角,头发也不像家明那么柔软。他的手掌比家明的大,握手的时候,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手背上的汗毛和毛孔。而且,他要比家明高出大概有五、六公分。他是个真人,一个成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