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太医院便又搬到了舒清苑里。胎儿折腾了一夜早已渐渐没有了力气,而母体却因为失血昏迷着。太医院令知道若不用点激烈的刺激怕是没法把人从昏迷中弄醒了,只得吩咐下去准备好催产药然后把参片垫在越滕舌下,取来羊皮包亲自下针。
越滕是没有知觉的,可守在一旁的两个人却觉得,每一针都扎在自己的心上。
尤其是靖王爷,心里真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是年少气盛在江湖上游荡的那两年时间里认识的祁洛,当时的青风剑听月萧也是江湖广为人知的佳话,本是想一睹佳人却不想被兄弟迷了心魂,无数次从中作梗被发现后,祁洛一边嫌弃着他幼稚一边却是心甘情愿跟他回了京城。可皇家贵族的生活与江湖乡野又有很大不同,明明还是原来的心思却不知在何时白白生出许多的嫌隙,从吵架到打架,比一场剑能够拆掉大半个书房,不用明眼人也知道这是故意的。可是谁也不肯稍微服软一回,直到祁洛突然昏在他的剑下,靖王爷这才知道祁洛竟然是在负气之下吞了续缘丹。
没有人能够想象到靖王爷在最开始的时候曾经痛恨过自己的长子到来。在最初的一年时间里,若不是在祁洛的身边他甚至从没有看过自己的儿子,一心只想着怎样护住祁洛的心脉,只可惜抓周礼才过去十几日,晚上两人甚至还照例温存了一番,次日醒来怀抱中的身体却已经冰凉。然后靖王爷带着祁洛的剑走了,一去就是两个月,两个月后回到京城就完全变了一副样子,放弃了皇位继承开始亲自教养自己的世子棘眄岳。只是没有人知道祁洛的剑去了哪里。
可是后来呢?靖王爷去了趟边关,带回来一个跟祁洛七分相像的人,然后一切都变了,连他一直宠着的小世子都不见了。现在呢?刚刚找回来的儿子却在为别人生养,剩不了几个月的时间了。
他突然想起来当年带回府上的那个男人,当年他那声破腹的命令,在那人的家人耳中,一定是同样的刺耳。
而那个人的挣扎想来比岳儿激烈得多,为什么自己就没看见呢?
靖王爷的手腕被人没什么力道地握住,他知道那是阵痛的间隙,他也知道岳儿已经快没有力气了。身后章怀景琰还在大发雷霆,而靖王爷平静得多,因为他知道,一切的努力都只能是白费,胎入母体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谁的拯救都只能是空谈。
而越滕的声音浅浅地虚弱得没有丝毫的分量,他问,“父王,你还记得陆裴清么?”
靖王爷愣了一下,初遇时那一袭水墨的长衫似乎又撞入他的视线。
越滕听不到靖王爷的回答便以为没有解答,“可我还记得呢,我永远都记得……呃……不知道他的儿子……是不是……啊——!”
越滕终于没能说下去,靖王爷却已经得到了答案。
越滕醒过来约摸是十日之后的事情了,其实醒与不醒在时间上也不会有多大的改观,只是他还想要要见自己的骨肉一面,不想就这么昏昏沉沉把一生都睡下去。
章怀景琰是不知道这些的,只当是他伤了本原需要好好将养些时日。所以越滕一再恳求希望能够照看几日自己的孩子,都被直接驳回。
越滕等不下去了。
每日昏昏沉沉的时间正在悄无声息地延长胸口时不时传来的闷痛,还有已经所剩无几的内力无一不在提醒着他,大限将至。他可以像陆裴清那样沉默着守护,却不甘心像他一样死去。
夜里,越滕换上一身墨色长衫,挥刀斩去席地的下摆。
而后他自嘲一笑,想不到只是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居然要换上这身做贼的装束。皇宫终究不是他的家,却必须是他的爱人儿子生长的地方。
只是不知是他高估了自己病体残区的身手还是低估了宫中的守卫。连东宫的影子都没能看到就直接被人绑了,送到皇帝的面前。
章怀景琰喝退了宫人,亲自给他解下绳索,“不知道爱妃今天唱的是哪出啊?”其实他以往从不会这样称呼越滕的,他知道,要给那人稍微留一点武将的骄傲。
“陛下只怕是忘了罢,当年在御花园里您可是应允过,皇儿出生便放臣自由的,又何来爱妃之说?”
章怀景琰的手劲加了上来,他从没想过越滕会是这般地冷血,他本以为即便是为了孩子越滕也是会留在皇宫留在他身边的,“这就要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
越滕垂下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人世,但至少让他去看孩子一眼,一眼就好。“陛下就不必了,若是陛下怜悯,希望能够让臣看大皇子一眼。”
“既然不打算留在身边看又有什么用,越将军还是下去吧。江湖天高地广,这宫墙也圈不住你。
逐客的语气章怀景琰表现得很清楚,越滕突然笑了。他居然忘记了,宫中逗留得再久终究也不是他该停留的地方,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已经约定得很清楚了,夺了江山就要他的性命,又怎么可能会心软,给他一个容身的去处。
于是他慢慢地行了一个礼,最后的一个礼,他说,“微臣告退。”
最后的最后,请让他周全一个臣子的忠诚。
而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不知为何而动怒,奏章拂落了一地,“你今日既出了这宫门,他日若敢踏进半步小心你的人头。”
越滕没有再回话,他只是看着初雪漆黑的天际,还会有机会回到这里么?
风落静静地跟着前面苍白消瘦的身影,不远不近地隐蔽着身形,尽管他知道以那人的武功一定早已察觉。这是影卫的习惯,也是本能。
他不知道陛下放他出宫的缘由,也不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