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不是入宫时他渴望的处境吧,那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在如此绝境,孜孜坚持?
是信念么?还是对于厄运挑衅的不屈服……?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足以令纪连晟觉得感慨,随之,变得感动。
然后,他看到了他的眼睛。
登基这么多年,他早已经习惯了俯视众生,很少会有人胆敢对视着他的眼睛,即便有,也难寻这种自然温柔,直抵内心的神灵。
他喜欢他的眼睛。
尤其是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他更喜欢他的眼睛。
无论这双眼睛有过怎样的过往,历经过怎样跌宕不堪的曾经,他都愿意包容,并且相信。
自打幼年在宫中习字读书起,就记得太傅教过自己,这人与人之间争斗必不可少,于是尔虞我诈灭绝人伦的事儿也就史不绝书。
但是,做为君主,顺应天道乾坤,不可有悖礼法道义,始终还是要铭记“厚德载物”这四个字,如此,才能有福泽庇荫子孙后代。
元妃腹中的孩子以及皇子突变逝去,让纪连晟饱受到了他试图主宰命运却反被命运嘲弄的苦涩。
眼下……慕容钦哲腹中的孩子……他甚爱甚惜,不愿再出一点儿差池。
再说,鉴于这大梁的祖律,本就看重和男妃所出的子嗣。
于他这一朝,还真是头一遭。
“先放在朕这儿”纪连晟抽回了手,在案桌上轻轻敲了一下,又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全部看完过?”
一听纪连晟的语气,陈涛的脸色立即就变了,赶忙俯首敬声道:“回陛下,是的,臣……”
他还没说完,纪连晟便打断了他。
“不要对任何人透露。”
皇帝沉厚的声音让人不敢有半点儿敷衍。
陈涛脊背上已经惊出了冷汗,这与当时纪连晟执意要查慕容钦哲此人时的态度已然不同。
“下去吧”纪连晟不愿再多说,一声吩咐,便要终结这段对话。
他实则不愿滥杀无辜,但慕容钦哲的过往曾经完整的晾晒在任何一个属下面前,都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
没有人喜欢被人窥视,地位越尊贵,这种厌恶也便越甚。
“陛下,有件事,臣觉得还是应当告知陛下……”
陈涛并没有马上起身,而是想先前就准备好什么似的,继而说道。
纪连晟抬眼看他,神色冷淡。
“这一次在慕容部查证此人身世的时候,大汗耶索托请微臣将这慕容钦哲曾经的仆从一并带来了清辽。”
“哦?”纪连晟略有些意外。
“他眼下就在宫外候着,陛下是否有意讯问?”陈涛说话的分寸拿捏的十分得当,一看就是多年行走御前练成的素养。
“叫什么名字?”
“活里雅”陈涛答的清明,又道:“据说他曾经在慕容部侍奉了慕容钦哲多年,陛下若有任何……”
纪连晟只问道:“这个人的底细摸的可清楚?”
“自小长在慕容部,身世清白,确实只是慕容钦哲最亲近的仆从。”
纪连晟听陈涛这么说,也便不再多问,眼下慕容钦哲有了身孕,能在这宫中有个故人陪着,也是好事。何乐不为?
“留他在宫中,你先下去。”
谁知陈涛却到此却似乎还有迟疑,只见他望着纪连晟,话到嘴边又不知……
“怎么,还有事?”纪连晟倒是被他这番进退两难的模样逗笑了,嘴角略略扬起一点儿笑容。
皇帝的笑容仿若光。
顿时就照的陈涛战战兢兢的心,一片暖洋洋。
“陛下,太后那边似乎也派人去查证了慕容钦哲的身世,这个……您知道……吧?”
一句话没有利利索索,而是拉的很长。这母子之间的事情,本不是身为暗卫的陈涛应当c-h-a手,但……一片忠心日月可鉴,他忠诚皇帝,便誓死效忠。
纪连晟的笑意更深了,倒是想问他,“你觉得朕知道么?”
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扬了扬手。
陈涛马上会意,立即就恭敬的退了下去。
空无一人的昭耘殿里,只有净玉墙在灼灼日光的映照下散出迷人摄魄的光泽,灵动的光影,好似曾经主宰过这帝国生息的圣灵。
钦哲……,朕究竟该不该看?
纪连晟重新将手放在了那叠密函卷宗上。密函很厚,说明这其中的信息,绝然不少。
若是打开它,他们的距离,却会越近……还是越远……?
钦哲啊钦哲,你可是给朕出了个难题。
略略想了一刹,纪连晟突然唤道:“齐歌!”
齐歌连忙应声从外殿闪了进来,叩首道:“陛下吩咐。”
“去备马,今日天好,朕要出宫。”
纪连晟一站而起,说着就大步向着殿外去了。
齐歌连忙跟上,领命道:“去哪儿啊陛下?您要……”
“京郊,对了,去请少使。”
“陛下要和少使一起去?”齐歌一愣,要说这么多年皇帝还没跟后宫中的任何人一起在京郊遛过马呐。
纪连晟笑,只身就出了昭耘殿,撂下一句话让齐歌自顾回味。
“他长在大漠,骑马,他擅长!”
第69章 第六十八章
秋高气爽万物悠然的天,立马塬上,环顾旷野山川,嘉树林林,葱茂勃发。
有的枝叶红透漫山,伸展着树干恍若剑虹直冲天际;亦有万年常青的松柏如画,蜿蜒翠色将山峦点透,静若处子水波,千里绵绵不绝。
这立马塬,是在清辽城郭外,梁重山脉延展山脊下的一处山塬。
正可谓背山面水,乾坤正定,风水俱佳,福祉无量。
山与塬之间的川道中,一条粼粼光波,娴然悠悠的河流,平静、缓缓的,朝着那天际明媚之处流动着。这条河流,自古是谓重明河。
纪连晟与慕容钦哲立马在高高的塬坡尽头。面朝雄浑壮阔的梁重山山脉,低头便是那娓娓长清的重明河。
人与景俱在,山同水奇佳。
慕容钦哲胯/下的玉璁儿十分安静,低着马头,左右轻轻摇晃着,温和又恬静。
纪连晟原本还有些担心慕容钦哲无法驾驭这匹西域进贡而来的烈马,毕竟他已经有了身孕。
谁知慕容钦哲天x_ing好自然,不过几招安抚,拍了拍马鬃,又俯在玉骢儿两只呼扇呼扇的耳朵旁说了几句什么。这玉骢儿便变得出奇乖顺,倒像是有几分久别重逢似的。
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出了皇宫,虽说身后还是站着一队尾随的护卫,但慕容钦哲已经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放眼山川河流之间,万物勃发,生机盎然,心境也便在瞬间变得极为旷达。
他不知道纪连晟为什么心血来潮要带着自己出宫,但他着实喜欢这种安排。
纪连晟在丧子之后,人骤然似乎瘦了许多。在日暖秋风之中,看起来竟是如此单薄。
这样单薄的身子,支撑着这天下……?
慕容钦哲不知为何,心头竟有了几分怜惜之情。
皇帝远目眺望,像是在远处的日光下,寻找着什么。忽然,他抬起牵着马鞭的手,对钦哲指这远处的山脊上,道:“钦哲,看那儿。”
慕容钦哲顺着他的手向前望去。
山脊上恢宏醒目的建筑并入了他的眼中,那是……?
“是朕曾祖父的陵墓,这一处,叫思陵。”
纪连晟像是对慕容钦哲说,又像是与自己的对话一般。他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在风中让慕容钦哲听的清楚。
慕容钦哲对这清辽城城郭的景致并不熟悉,只能顺着纪连晟的话,建立自己对这片土地的认知。
纪连晟说罢转头,对着慕容钦哲微微一笑。
那笑,很含蓄,有几分不像一个帝王应该有的冷酷和决绝,然而透着一股幽幽的光明。
像是在咫尺间,就能温暖到一个人的心。
“再看那儿——”纪连晟又一扬马鞭,对着慕容钦哲指向西北方山下的一处的建筑。
不用多说,又是他的祖宗?
慕容钦哲心头暗暗的想,但他还是洗耳静听,不露声色。
“那是属于朕的……”纪连晟脸上十分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一样。
慕容钦哲心头一跳,倒是顿时变得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的陵墓……?
“陛下……”慕容钦哲欲言又止。
在大漠之中,各个部族都没有什么建筑陵墓的习俗。当人故去之后,无论尊卑,都埋于地下,回归自然,不树碑石,也自然让任何觊觎尸骨的人,无可惦念。
但大梁国,是不同的。
纪连晟恍然淡淡一笑,又看了一眼慕容钦哲,却什么都没有说。
可是那笑容,却甚是勾人,分明像是在问慕容钦哲:“若有一天,我们都故去了,你愿与朕同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