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纠结的满心困惑和疑虑在进到内殿的一刹,似乎都不见踪影了……
纪连晟穿着一身绛红色的闲服,腰间系着一条玉带,看起来端庄却也闲适,雍容亦带着几分随意,正倚在烛前的长摇椅上看书。
他见是慕容钦哲来了,也没有起身,只是微微一笑,向他递出了手。
慕容钦哲有些被他和煦的微笑融化。
皇帝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他分明是在告诉慕容钦哲,见他来,自己是欢喜的。
“见过陛下……”
慕容钦哲不能乱了礼节,他行礼,等待着纪连晟的回应。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皇帝没有回话,身后却有人有走来,将一叠卷宗,连带着一个莹莹燃烧着的火盆,放在慕容钦哲的身边。
当这一切妥当就绪的时候,面前的皇帝忽然说话了。
“朕知道你为什么而来。”
皇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不喜不怒波澜不惊,像是在应对一件极为平常的家事那般。
“拆开看看吧”
皇帝一句话,齐歌便将那叠卷宗交到了慕容钦哲手中。
厚厚一叠卷宗上面还盖着封印,看似从未被拆开查验过。
慕容钦哲指尖微微颤动,他似乎预感到了这卷宗之中有着什么……但,当着纪连晟的面……当着他现在唯一心中所惦念人面前……
难以启齿的过去和蚀骨惨痛的经历……
他该……怎么面对?
第76章 第七十五章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
慕容钦哲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用手指轻轻的拆开了那叠卷宗。
虽然他没有看纪连晟,但,他似乎可以清晰的感觉到,皇帝的目光一直就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一定在观察自己,一定,也在从举动中解读自己。
拆开卷宗的封页,里面的内页中还带着工整的橘色皇家封泥。
那封泥上赫然拓着一个“梁”字。
皇帝吩咐下的事情,这仆从们办的可真是仔细又妥帖,慕容钦哲心中暗暗叹道。
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让这些人将这过往的所有事情,查验的清清楚楚?
苦笑,却无法遁逃。
过往的罪业,他必须承受。
慕容钦哲拿掉封泥,一页一页的翻看着这卷宗中记录的属于自己的过往故事。
他何时出生,在哪里出生,在哪里长大,他的先祖是谁,他的部落为何被灭亡,他是如何跟着大梁征战的将领到的清辽城,他在清辽城住过多久,在哪里住,又于何时逃回到了大漠中,他寄居在慕容部改名换姓,重进大梁皇宫的种种都历历尽数……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全部记录在这密档之中。
皇帝的犬牙果然名副其实,挖地三尺将他的历史翻查的纤毫必现。
这卷宗说虽然没有提及纪连翰的名字,多有隐晦,可但凡串联起所有的蛛丝马迹,他曾经爱过的人根本无可藏匿。
人的记忆,有时候,是不能够拿出来晾晒的。
就如同人心中最幽微之处的隐秘,对于这种隐秘,任何的窥测都是一种亵渎和冒犯。
慕容钦哲近来身子本就变得十分敏感,此刻跪在地上翻看着这些曾经缠绕他心神的往事,不知怎么的,背上霎时又热又凉,一波又一波的潮汗,全身异常的不自在。
殿中静的出奇,皇帝审视着慕容钦哲的举动,却不发一语。
直到他看完那卷宗中的最后一张,寂然落寞,纪连晟才道:“烧了吧。”
“……?”
慕容钦哲抬起头,看纪连晟十分自若的神情并不像是说笑。
但……为什么?他查自己难道不就是想知道自己的过往?他让自己当着他的面查看这卷宗,不就是有意要震慑自己……?为什么……?烧了……?
这些足以至自己于万劫不复境地的证据,难道就这般轻易的一笔勾销……?他究竟知道其中多少……?还是完全……没有看过……?
为什么……?
慕容钦哲清明的双眼中映透着困惑。
“烧了。”
纪连晟没有多言,淡淡两个字,齐歌便连忙将那火盆端的离慕容钦哲更近了些。
慕容钦哲此时此刻,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一个人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最好的选择,也就是什么都不说。
缄默,是一种中x_ing淡漠的无可奈何。
即便如今他已经完全焕然一新的生活着,他依然无法改写过去时光中的自己。
两人也不知已经这样虚耗了多久,只是慕容钦哲跪的久了,身子竟然觉得有些不支,他略略一侧的身子斜着挨靠在了光洁的地板上,手指夹出那卷宗中一张一张带着字的信息,放入火盆中,看着它们逐一的燃烧起来。
相爱的人可以形同陌路,
陌生的人可以同床共枕,
感情,一段一段,终需理顺,
且,付之一炬。
这段话是曾经在大漠中遇到的一个痴人说过的。
记得,他眉间似有一分雪,莹白透亮,长发披散的坐立在篝火前,出奇的淡定又轻然,表情上没有任何起伏,只是静望着手中祭祀烧透的黄纸,像是对着什么人,又像是对着天地神灵,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这口中的句子……
情,是一把可以诛心的剑。
爱恨苦海中纠缠,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皇命不可忤逆,慕容钦哲于是在他的注视下,烧完了所有卷宗中记录在案的东西。
殿中的温度热烫的炙人,惹得纪连晟不耐的咳了几声,慕容钦哲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默默的再一次匍匐于命运的判决。
带着字迹的纸,烧透的了,也就焚燃成灰,跳跃的火焰又一次有意无意的锻造着人的神灵。
纪连晟似乎看出慕容钦哲被折腾的十分不适,他走了过来,轻轻扶起了慕容钦哲。
这本应该是一个让慕容钦哲感觉到温暖的手,但……此刻他却全身异常的寒冷。
“陛下……”
慕容钦哲略略抬起眉眼,轻轻的道。
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砰就会碎一样的,小心翼翼。
纪连晟见他欲言又止,深知他此时此刻惶恐的心境,但自己实在无意惩戒慕容钦哲。
过去,都过去了。
即便他查慕容钦哲的一切,确实想掀开迷雾将这个人一看究竟。
可是真当见他在慈恩宫宴席上以舞明志的一幕时,曾经的动机都烟消云散了。
皇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牵着慕容钦哲向自己的内殿走去。
登基这么多年,这宫中还从来没有其他人在昭耕殿入寝,今时今夜,纪连晟为慕容钦哲一人,开了这破天荒的一例。
两人宽下轻裘衣带,一并在宽大的床榻上躺了下来。
火光轻轻的燃拨,发出“滋滋”的微微响声,便是这偌大宫殿中除了呼吸之外唯一的调剂。
趁着幽明回转的火光,纪连晟将枕边人看的越发清晰,他的轮廓,他的眉眼,他从鼻梁到嘴角的每一处枝微末节。
他抬起手,触摸着他耳鬓若墨的发梢。
真的很难想象,面前的人,竟然在孕育着一个生命。
“陛下为什么不看……?”
两人又静了许久,忽然慕容钦哲缓缓的问道。
他抚上纪连晟的手臂,那渊蓝色的睡衣像水一样柔滑。
纪连晟听他这么问自己,微微笑笑,道:“曾经,是想看。但朕喜欢那句「我只活在当下」。”
说着,他攀在慕容钦哲的身上,望着他,像是完全沉溺在他展现的神情里一样,接着,他吻上了他的眼睛。
皇帝的唇,有些凉,抑或是慕容钦哲的双眼本就太过炙烫。
“有句话叫做——难得糊涂”,纪连晟说着稍稍一顿,伸手拂过慕容钦哲的大腿根处,将有孕的他紧紧贴在自己怀里。
皇帝笑笑道:“朕怕……若是太精明了,就会略过幸福。”
—— 第五卷 完 ——
番外
第77章 番外 —— 桃李年华
番外 —— 桃李年华
若这世界上没有爱,又为什么会有光?—— 风烟幻
* * * * * *
大雪,洋洋洒洒,下的天地之间都失去了边际,只是一片无垠壮阔的混沌。
或许天地初开,本就应是这副模样。
徒单钦哲站在窗前,静静望着窗外,他的目光像是落在那风中徐徐旋转的一片晶莹雪瓣上。
轻轻的,彷如在欣赏着这尘世间生命的本质。
若是将时光向后推移几千余年,他一定不会想到,在这同一片陆地上,在这蓄积着同样众多熙攘神灵的世间,也是在岁末,有一个称霸全球的科技公司宣告道:在过去的三百六十多日里,这个星球上,最热的搜索词,是——“H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