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撑着床面,一手护着肚子。
世事让人难堪,亦同样让人决然。
“我明日要离京了,只想走前,再来看一看你……”
那人轻轻的道,说着从衣襟里取出了一封信函,放在慕容钦哲的枕边。
“凡事当心,这宫中说到底,鬼比人多。”
慕容钦哲冷眼望着他,不发一语。
怎么,你难道曾经是人么?…… 心中冷叹一句。
“钦哲……”那人望着慕容钦哲陌生而虚弱的眼神,一刹,就像什么心里什么破碎了一样,他伸手一向前,想去抓住什么。
慕容钦哲却猛的又向后一躲,瑟缩在了床端的角落,他的身子实在绵软无力,却不妨碍他毅然的决心。
罢了……
那人怔怔的,一手悬空。
像是被自己的心魔又好一番戏弄一般。
烛台上滴答的火烛,像是通着人x_ing,就在那人双目渐渐落寞低垂的时候,一并,燃灭。
整个卧房寂静无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83章 第八十一章
若世人说星空最明亮深邃,那是一定没有见过你的眼睛。
纪连翰的神思在那双眼睛的瞳孔里徜徉着,像是在光中游弋一般,自由舒缓,无边无垠。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多久之前有过这样的感受了……
“王爷……,王爷?”
小厮的轻唤声渐渐将他的神志勾了回来。
“嗯——”他轻轻一叹,屏息,睁开了眼睛。
窗外的天还黑着,离那蒙蒙亮时还差着稍许,经过一夜的准备,今日也就定然要离京了。
他将那封信函装进了一个匣子里,挥手招来了小厮。
“将这封信交给京城‘长为客’的李掌柜,他会知道本王的意思。”
他轻轻一句嘱咐,却也再并无它言。时下能为慕容钦哲所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窗外的天好似忽然就亮了起来,抑或只是幻觉……
长夜无尽。
纪连翰挑开目光,注视着那床前最近的一株蔷薇,随风蹁跹,远香凌尘……
那铮铮傲骨盛放在夜色中的样子,像极了……
想到这儿,纪连翰的心中,莫名一动。
可长年宫这此夜的光景,就没有这么悠然了。
太医跪立在慕容钦哲的床边,双眉紧蹙,神色十二分凝重。
这慕容少使下夜里就不停的呓语,神志混沌,浑身潮热……侍奉在身边的仆从们吓坏了,毕竟现在这少使状况非常,担负着的可不只是一人。
皇帝夜宿的迟,却也在清晨时分特地赶了过来长年宫。
皇帝的态度代表着皇帝的心意。
皇帝宠着的心上人,这宫中自然也无人敢怠慢分毫。
或许是因为元妃那一胎,纪连晟心底深处存在着愧疚,总是生怕慕容钦哲这腹中的孩子会招致什么厄运。
因而,也就分外小心。
皇帝坐在床边,静看着太医为慕容钦哲诊治,一语不发。
慕容钦哲像是在幽幽的叹息,长长的眼睫紧闭着,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口中却反反复复的道“不……,不——”
他究竟在拒绝什么……?朕?还是……从前的过往?
纪连晟连日疲惫,这家里家外的事都不甚顺心,让人焦心气燥,不由的轻咳了一声。谁知,仅一开始,这不争气的身子却不停的狂咳了起来。
“陛下!”齐歌就站在皇帝身边,一看这架势瞬时慌了,连忙去取药。
纪连晟面色沉静,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恼怒,他一手推开对自己贡药的总管,喝道:“朕问你要药了吗?!”
齐歌见皇帝那副强撑的样子,真是要记得直跳脚,又万万不可顶撞,只能软下来,劝道:“陛下,……您怎能不进药呢?”
任何人在对现状感到无能为力的时候,通常本能的反应都是自责。
在皇帝的世界里,亦是同样。
即便,他有杀伐决断的权力,但他改变不了时间,也,永远不可能控制命运。
种种错综复杂的际遇向潮水一样涌来,即便身为帝王,他只能一一招架。
赏一时鱼鸟忘情喜,令我已忘机更忘己。
这从容悠然的世间之美,于纪连晟而言,总是近在咫尺,又遥遥不可企及。
他厌恶十指上沾满了别人的命运和鲜血,却又无法挣脱这种自保的驾驭。
他厌恶这种对于药物的依赖……
他的身躯和精神,似乎都要被那些看似渺小的药丸所cao纵和摆布。
他是统御天下的帝王,却甚至无法掌控自己呼吸!
荒诞——!
“咳——咳咳——”
纪连晟这么一恼,咳的更凶了,面上都失了血色,一身雍容舒雅的白衣,只将那面色衬的更加惨淡惊人,坚/挺的鼻梁薄净的透亮。
皇帝的身子稍微前倾了一下,像是做出了巨大的妥协一般,那齐歌手里供着的药夺了过来,一吞而尽。
“砰——!”
紧接着,狠狠一甩手,将那药瓶砸了个稀烂。
屋中的仆从们都吓的屏住了呼吸。
皇帝迁怒这药瓶还好,要是迁怒于人命……
在所有人战战兢兢的状态中,慕容钦哲微微的睁开了眼睛。
他下意识的就伸手去触摸自己的肚子……好像……有什么忽然之间,变得不一样了……
是不是这个孩子……?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清了床帐,看清了身旁的医官,搅动着神志夹杂着睡梦中的一幕幕,潮水一般的向他袭来。
腹中紧随而来的,是……痛……
“唔——”他的腹部已经隆起了,昭示者那个小生命在茁壮的成长。
但……这个生命即将面对着的,究竟是……怎样……的命运……?
慕容钦哲感觉到异常的无力,他喘了口气,涣散的焦距,才又一次看到了站在床边的纪连晟。
是他……
皇帝的模样,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他在一日一日的相处中,渐渐走入了自己的生命。
陌生,是因为,他的存在,无法匹敌那曾经翻江倒海置人于死地的记忆。
人的神魂,很多时候,被禁锢在记忆的魔咒之中。
一个“忘”字,参透禅机,不过亦是一个“空”字。
仅此而已。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世间,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慕容钦哲为自己挣扎而感到莫名的悲哀,意识和潜意识相并行的存在,在撕裂着他的神志。
若方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梦中游走……
他难道,还在思念着他……?
不……
不——!慕容钦哲仰起头,一口气挣扎的就要起来。可他没有力气,又孱弱的倒了下来。
“陛下,少使的心神十分不安,是否,要用药?——”
那医官看慕容钦哲的状态不稳定,也顿时有些按捺不住的惊惶,因为他深知这面前人对皇帝的意义。
“怎么了?……”
纪连晟一步上前就将慕容钦哲抱了住,紧紧的护在怀里。
“……你究竟怎么了?”皇帝一声声的叹着,将慕容钦哲在怀里抱的更紧。
像是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他似的,他总是这般孱弱的令人怜惜。
慕容钦哲哽咽,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一场梦境……
“陛……下……”他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纪连晟轻轻安抚着他的背,让他不必说话。他用最大的忍耐和镇定,一点点的向慕容钦哲注入安定的心x_ing。
有孕的不适,他都可以谅解。
但这宫中的游魂,却仿若从未消失般的令人感到不安和惊异。
长年宫中夜里发散的这种香气,像极了……
纪连晟一手护着慕容钦哲,转头对齐歌吩咐道:“将朕的侧殿收整妥当,接少使过去,不可有一点大意。”
“陛下?!”齐歌骇了一跳,这可是亘古未有的事情。
纪连晟的神情已然不容许任何人的质疑和抵触,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确实有违祖宗礼法,但眼下看慕容钦哲的模样,这一胎兴许不会很容易。
他想尽可能的保护他和腹中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