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样罢,朕派人至国丈的后花园中稍转一圈,意思一番,去去即回。”
赵原两股发颤,面上刚正的神色险些要维持不住。
“ 圣上,微臣家中老旧,前些日子假山石松动,砸伤了微臣府中的一个奴才,近日正派石匠检修。”
皇帝冷眼瞧他垂死挣扎,近两年多的布局,怎会叫他再逃脱,折子上只有两分真,可另一份十分真的铁证现下就压在他手肘之下。
只是钱窝一找着,寻个由头发作罢了。
“ 岂不正好,山石翻修,查都不用查,只一瞧便可回来复差。”
皇帝饮口茶,喂叹一声,敲了两下玉管狼毫笔,立笔写圣旨。
“来人。”
“ 奴才在。”
“ 传朕旨意,着严正己即禁卫一支至赵府探查御史弹劾国丈收贿一事。”
他微一顿,补道:“ 不必惊扰皇后家人,去瞧一圈即回便可。”
“ 嗻。” 传话太监捧着皇帝随意乱写的旨意退下。
赵原此刻惟愿皇帝所言微转一圈是真,虽他自己也知这并不可能。
赵家倒了。
严正己手捧正经的圣旨一路气势禀禀直奔赵府后花园,仆从女眷跪地瑟瑟发抖,他指使禁卫军直接将假山撬开,露出下头一地下暗室。
无处可逃。
惊天动地的消息由赵府传至皇宫,沿街百姓聚集,中宫皇后娘家要倒的消息不胫而走。
坤宁宫内一片死寂,寿康宫礼佛的太皇太后砸碎了她手中的佛珠。
从此以后,皇帝无所顾忌,成了真真正正能随心所欲的,执掌天地乾坤的天子。
第70章 心如磐石
内书房中, 赵太傅面如死灰,终于俯首求饶。
皇帝举杯便砸,砸的赵原背脊弯折。
“ 朕偏信太傅,太傅却令朕失望。”
折子掷出,边角磕在赵原头上,顶戴花翎掉落,黑发杂白, 狼狈不堪。
“ 禁卫来人。”
“ 小的在。” 侍卫进。
“将赵原押入天牢。”
“ 嗻。”
“ 圣上,圣上。
臣是太傅,也是中宫之父。”
这是赵原对皇帝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眼中光芒也盛,将死之人生出孤勇,豪不畏惧地直视皇帝,不复平日表面上做出的恭敬。
他是万人之上的太傅, 当初借新朝不稳之机,扩大势力, 如今已长成盘根错节的大树,动他一个,满朝皆乱。
皇帝砸了东西,已消气, 此刻持笔淡然回视。
太傅又如何,桃李满天下又如何,养育中宫又如何,纵然万人之上, 可仍屈于一人之下。
君要臣死。
朕乃天子,既为天子,怎会有所畏惧。
他的旨意不会收回。
“ 明日开朝。” 皇帝拟下另一道旨。
“ 嗻。” 安喜应。
魏七窝在墙角目睹一切,深深知晓了帝王的可怕,也庆幸自己当初能逃过一劫,若换做如今的他,怕是没那个胆了。
既为君,是明君,文韬武略,这人天生就要不凡,父亲太傻,九年来无数回想起此事,现下已平和得多,将要麻木。
赵原还未出宫,皇后便已脱簪待罪跪至乾清宫门外。
喊了不过一刻,皇帝便道:“ 拖回坤宁宫,告诉她,朕晚间去瞧她。” 言语皆是平淡,琢磨不出情意,叫人心冷。
“ 嗻。” 安喜退下,亲自去扶人。
新年伊始便好戏不断,后宫众嫔妃要瞧花了眼,自危者有之,庆幸者亦有之。
最迟不过十日,后宫也要换一批美人。
延禧宫内,花嬷嬷对淑妃道:“ 主子,您的好日子到了。”
淑妃抠着染得绯红的指甲娇声轻笑,“本宫几时过了苦日子?”
“您说的极是,主子您是有福之人,自您出生不久夫人至崇圣寺寻和尚替您算命,那和尚便道您乃凤命,合该要母仪天下的。”
“这是自然,本宫合该掌凤印,母仪天下。”
永和宫西偏殿,宁嫔身边的贴身宫女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同样一句话:“主子,咱们的好日子要到了。”
宁嫔望着铜镜中的雪白容颜,垂眸道:“若延禧宫主位成了皇后,咱们还能有好日子?”
宫女噤言。
女人们心思各异,魏七却没想这许多,左右谁升谁贬都不干他的事。
他唯一能期盼的不过是三月大选,后宫新主子里能多几个佳人叫圣上能多宠幸她们罢了。
似乎人人都在盼着中宫能让出后位,可这日晚间戌时将至(晚七点)的坤宁宫内,几个时辰前才将国丈打入大牢的皇帝俯身对跪在身前的中宫说:
“你永远都是朕的皇后。”
赵恬娴猛然抬眼,泪水朦胧视线,叫她无法瞧见皇帝说这话时的神情。
她早已不是六年前十八岁的赵恬娴,却仍在绝望之境生出几分缥缈的希冀。
或许,或许她的丈夫能看在结发夫妻的情分上饶过赵家。
“圣上,您,您,您愿宽恕妾的父亲?”这话问得她自个儿都无甚底气。
皇帝摩挲指上的玉扳指,“你永远是皇后,赵原却不配再为国丈。”
终于死心,六年足够叫她瞧清跟前人的冷血。
她心灰意冷,“ 圣上您真真是铁石心肠无人能捂热。”
皇帝回:“ 无人真心来捂,也无需人来捂。朕既为帝王,安然享着这无上孤寒,不劳皇后费心。”
赵恬娴多想反驳,她想说,怎么无人愿捂,我真心想捂过,只是从来都冷住自己,六年来你时时提防。
可是现下说这些都没意思了,因她的恒心也不够,且父亲将她嫁给太子本就是为了权势,为了赵家的光荣。
她也并没有一直站在丈夫这边,皇帝心冷,只一年便消磨掉自己所有的少女情怀,情意殆尽,最终仍是选择了母家。
她虽心冷却也怨恨不甘,冷笑道:“ 是么,圣上。
既如此,妾最后向您进一言,您身边那个魏七,不若现下便除了罢。
若不杀了他,妾恐您今后不能再甘之如饴享帝王孤寒。”
皇帝y-in沉沉瞥她一眼,最后的一点怜惜也消散,他拂袖而去,只留下冷冷一句: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后跌坐于地,仰天大笑,鬓发四散,终不复昔日端庄之态。
她哭笑不止状似癫狂。
竟嫁做帝王妻!
亲眼旁观他是如何一日冷硬更甚一日,葬送大好青春年华。
究竟是谁错了。
终于笑完,拭去泪珠,撑起身整仪容。
本宫得好好活着,活着瞧这冷心冷肺高高在上的帝王是如何跌落凡尘,沾染俗世情爱不得脱身的。
她望着黑漆漆的门外,叹息声中带着愉悦。
可惜妾良言一句,您竟是不听呢。
御驾出坤宁宫,安喜来时是空手伴驾,回乾清宫时却手捧一方凤印。
乾清宫接驾的众人瞧见凤印,一时唏嘘。
魏七不知怎的也很低落,大概是物伤其类罢,虽他只是一个太监,不配与中宫同类。
可中宫与圣上六年夫妻,到头来只剩下皇后空名,中宫都如此,今后的自己呢?又是否真的能安然出宫?
他记起前两月坤宁宫内,皇后主子端庄又张扬的模样,那样矜贵的一个人,一夕之间说倒也就倒了。
再想得远些,忆起六年前,自个儿十一岁那年时的太子大婚。
阖宫挂红,满地繁花,春日里宫女和太监们都难得穿上了鲜红的绸衣。
那时他立在寿康宫一众奴才身后,离得有些远,却仍是在太子夫妇向老祖宗行礼时,自层层鲜红的马蹄袖中瞥见了太子面上的一缕笑容。
圣上六年前的笑与如今相比要真得多,或许是因着那时先帝仍在,他必须要在大婚时做出几分孩子气的模样,又或是因为先帝做主亲指的妻子,他必须要显出千般万般的欢喜地缘故。
春季里吉日的一整日,他面上的笑像是从未消失过,每每魏七瞥见,都是笑模样,现下想来,大抵那一日圣上便将他此生的笑都花光了。
当时的自己心中是如何想的呢?
是了,他觉着太子很是年轻,长得也很好看,深红吉服下的身躯更是修长又强健,笑起来也和善,并不似旁人口中那般狠厉,文雅得很,竟瞧不出武将鲁莽的痕迹。
这是他第二回 见太子,岁月流逝,寿康宫里度过了很是舒适的一年,他的仇恨早已不如头一回偶遇时那般的浓烈。
他想:狗贼之所以能成事,并非没有缘由,若前朝明帝也有这样的儿子,江山又怎么会易手。
那会子十一岁的自己只是一个小太监,身量也不如现下高,仍旧对两姓之好的结合心生向往,忍不住要踮起脚,想瞧更多。
于是他有幸瞧见了头覆龙凤盖头,身子窈窕的太子妃。
太子妃举止端庄有礼,请安的声音温婉柔和,全然是他心中理想的妻子模样,可她身旁立着的丈夫却是自己今生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