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只是奢望。
他生出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羡慕与妒忌,概因那时年轻英俊的太子是他幼时便想成为的那种武可退劲敌,文可安天下的意气风发的男人。
且东宫不仅将来可得锦绣江山,如今还有娇妻相伴。
他一直是想自己今后能长成这样的。
二十三的圣上与十八的皇后是多么般配,神仙一样的一双人。
他听见老祖宗开怀的笑声,老祖宗说自个儿等着抱嫡曾孙。
只是可惜中宫六年都无子。
现下更是物是人非。
不仅中宫变得面目模糊,连他这个小太监,
就是他一个小太监也成了皇帝的榻上人。
何其荒唐可笑,魏七生出错乱感,若是六年前的自己知晓今后的某一日得此遭遇还会向往那时的太子吗?
他陷入往事,渐渐着了迷。
却不知皇帝正暗自打量他。
方才中宫之主的那一番话到底扰乱了圣心,皇帝在坤宁宫时回得决绝,此刻却免不得要多想。
杀还是留?皇后此言并非全是虚假,至少他自己心中明白,对魏七,实在太过宽和了些。
可元宵的回礼,傻乎乎惹人喜的石榴就摆在案上,那玩意下头刻着“安”。
皇帝垂眸,手指曲节,一声声地缓慢叩着桌几。
众人皆以为他是在伤感与中宫的决裂,无人知晓皇帝此刻想的是一个奴才的去留,便是安喜这样的天子肚里的蛔虫也猜不透他。
天子在杀了之后的无趣与不杀的慰藉之间思量了一会子,他并未想太久。
因为他是皇帝,还是一个刚发落了权臣的皇帝。
他想:一个太监,能翻出多大的浪,朕又能喜欢多久,留着解闷罢。明日还要上朝,那才是一场值得费心的仗。
于是稀里糊涂的魏七凭着他石榴他的安,又稀里糊涂地躲过一劫。
其实皇帝是杀不了魏七的,至少此刻他舍不得。
若叫安喜知晓他现下心中所想,必然又要暗地里嗤笑一番,近来纵得人胆又大,踢都狠不下心踢,更莫说是杀。
要是能狠下心砍了人头,那以魏七的倔强,早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总是想要征服,却从未真的上过心,向来轻视这一个奴才,当玩物一般对待,生出了怜爱也不以为意。
天子在今后的五年中也动过几回杀念,只是回回都重提轻放,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掩耳盗铃,用来撑自个儿脸面,自欺欺人罢了。
今次他留下了人,如何也没能想到在往后的某一日里,自己也会尝到他原本不屑一顾的情|爱滋味,且困在其间不得脱身,竟叫中宫一语成谶。
第71章 一枝独秀
第二日早朝, 又是一场争论,太傅党与少傅你来我往,相持不下,皇帝的人安然旁观。
两方吵的差不多了,严正己捧出自赵太傅府中查出的贪银清单。
位及人臣五载,赵府后花园假山石下竟埋着大楚半年的赋税。
铁证如山,再无人敢求情了。
皇帝前些日子已杀了许多人, 午门前的刑地都洗不干净,刽子手的刀都砍钝了。
早朝太皇太后早早将皇帝宣入寿康宫。
长乐敷华里祖孙二人一场交谈,小半个时辰后, 皇帝出寿康宫。
朝堂开。
或许是祖孙间达成了某些约定,赵太傅此案的惩戒竟并未比于清案惨烈。
大抵是因着皇后的缘故,只杀了主家男子,其余八族一律流放。
百姓皆道天子长情, 深爱嫡妻,国丈一门贪婪无度, 都能网开一面。
这些人已全然忘了于清一案血流成河之时,他们是如何一面瞧新鲜事,一面叹天子杀伐无情的。
民间也编出许多帝后相爱的话本子,茶楼里的说书人拍着桌案一味胡言。
说帝后初遇是如何地浪漫, 说中宫六年无子是如何地艰难,最后仍要奉承皇帝的深情重义。
“ 你永远都是朕的皇后。” 这句话误打误撞编成了真,一时传遍京城。
无数闺阁女子想要入宫为妃为嫔,只为能与深情英俊的皇帝相遇, 人人都想成为第二个中宫。
真相却十分残酷丑陋。
坤宁宫内,平民女子羡慕的中宫冷笑不已。
圣旨下,她的一生都要葬送在这奢华的宫殿内,顶着皇后的名头成为皇帝趁手的一枚盾。
她当然知晓皇帝为何不废了自己,他们之间哪有什么深爱,不过只因那人嫌麻烦罢了。
废了总得再立,没了这个赵恬娴,还会有另一个赵恬娴,与其这样,为何要自寻烦恼。
于是凤印收,坤宁宫门闭。
皇帝下旨,晋淑妃为皇贵妃,德妃为贵妃,宁嫔为慧妃,钱嫔为贵嫔,大封的同时又大贬,左右皆与母家相连。
德妃为贵妃却令其掌后宫事,淑妃为皇贵妃也只能从旁协助。
后宫与朝堂的格局十分相似。
赵党势弱,严正己顶替赵太傅之位,未满四十便成了一国太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德妃x_ing情温婉稳重,其父只是四品文官,只是学问很好,收了严正己这个争气的学生。
淑妃之父马其远依旧要与人斗,且这一个背后似有天子撑腰,想要争过,并不容易。
该杀的杀,该贬的贬,该升的升,现下朝堂中四成中立庸才,四成能官强吏,二成贪婪小人。
皇帝想要的朝堂格局终于形成,他的日子过得顺心不少。
闲下来就免不了要折腾。
春蒐夏苗,秋獮冬狩(打猎),二月初五,农历春分之后,帝须得至皇家猎苑——木兰围场春蒐。
木兰者,哨鹿也,哨鹿为猎鹿者头戴的假鹿头,猎手模仿鹿鸣求偶声,引诱鹿群前来,伺机s_h_è 杀。
木兰围猎有检验皇家禁军,历练皇室子弟之意。
先帝在位后三年,渐渐沉迷声色,龙体已大不如从前,莫说是冬狩,便是大好的春蒐也取消了。
今上即位是四年前的六月,登基不过小半年便下旨令皇室宗亲,大楚十二旗贵族子弟与一万禁卫军至承德冬狩。
那场冬狩魏七并不在场,只闻伴驾的人道,今上风度,大楚鲜有人能及。
冬狩后,朝堂焕然一新,不说武将,便连同去观猎的文臣都突然生出一股为大楚杀退所有仇敌的凌云壮志。
此后的每一年,帝设围猎两场,若前一年为春蒐秋獮,后一年便是夏苗冬狩,每回的主猎场都会小有变更,以免毁坏承德郊外的景态。
今年又轮到春猎。
后宫位高的嫔妃翘首以盼,等着伴驾的旨意。
围猎为期二十余日,圣上未免铺张麻烦,向来只携两位妃嫔伴驾。
虽奔波辛苦,可谁不期望二十余日能半分天子之恩。
然而这回皇帝却同敬妃道:“ 早春寒凉,尔等娇贵,必然受寒,反而不美,留宫歇息,不必伴驾。 ”
竟是一个都不带。
不带嫔妃,便只有两个御前宫女,难不成这二十来日都要去幸宫女。
不对,是了,还有个魏七!
从前武将之女与文臣之后各挑一个,年年更换,从不重样,哪会怜香惜玉。
现下得了个新鲜玩意儿,尽寻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不是嫌贵女争宠,闹得不堪。
皇帝说不带妃嫔便真的不带,众佳人不敢在圣上跟前明争,只好忍下。
左右也不能生养,一个奴才罢了,便是生气都不值当。
一日复一日的时光冲淡了午门的血腥气,且每当狩猎临近,皇帝的心情也会比平日要好,是以众奴才又渐渐放下心来,安生当差。
圣意是由乾清宫传出的,这几日阖宫上下,各人望向魏七的神色更是暧昧不已。
然后者还沉浸在能出宫的喜悦里,并未觉着有何不妥,只想,好歹还跟去了两个宫女,有什么可慌的。
他从前未升至御前,伴驾出巡,承德围猎是怎么也轮不到他的。
困于禁宫近十年,如今能出去,哪能不展颜。
魏七像只昏了头,花丛中穿梭的小蜜蜂,成日里跟在安喜后头晃悠,时不时便要问上一句:安爷,还缺何物?
当差时这般,下值后回了自个儿屋里就更是不见了沉稳,将他箱子里的衣物全都倒腾出来,叠了足足三四个包裹才终于安心。
是要出宫呀!魏七想想都要乐开了花儿,垂首立在墙角,闷闷地瞎乐。
御前的奴才除了他哪一个没去过承德,现下瞧见这人的傻样都觉着他天真得很。
想当初,他们头一回去的时候也是这样乐呵,可过了三四日过后便再也乐不出来了,只盼着能早日回宫。
有什么可乐的,后头的二十来日还难熬得很咧。
魏七是个能憋住恨忍住痛却遮不住乐的人。
他这三四日太过神采飞扬,眸子里的笑明显地连皇帝这样日理万机,不大管身边事的人都瞧出来了。
赵家倒,气候又渐渐转暖,实乃骑马放纵的好时机,皇帝也正是舒坦的时候。
于是时隔五日的又一回龙榻情|事间隙中,皇帝起了坏心有意要逗他。
天子道:“ 三日后朕要离宫,你留下。 ”
魏七一双方才还迷迷糊糊的眼眸霎时瞪大,他惊异意外的神色瞧上去有些可爱可怜。
皇帝心中笑,面上却严肃。
若换作一月前,赵家于家数百人未死时,魏七是要大着胆子问一句为何不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