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面色微变。
他并不等皇帝回答,接着道:“奴才父亲乃是前朝的三品文臣,陈肃远。”
皇帝眼中起波澜,他拽着魏七的手臂松了又捏紧,捏住又松开。
“陈宵衣。”
“呵。”魏七侧头望着手边垂着的明黄色床幔,嗤笑出声。
他的面目渐渐扭曲,令皇帝觉得陌生。
“如今是魏七了。”
这话里的无奈不甘与深藏的怨恨彻底激起了皇帝的怒意。
瞒得好呐,瞒得好。
他眼中的错愕转为恼恨。
“既你是魏七,那就得留在宫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七突然大笑,渐渐笑出了眼泪。
多荒唐。
“留在宫里……留在宫里?”他转头仰望皇帝,“留在宫里继续做您的奴才?做你榻上的玩物?供你想怎么玩便怎么玩,想何时玩就何时玩,想何处玩就在何处玩?”
魏七一声比一声高。
守在外头的奴才听见这最后半截话,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安喜察觉不对劲,开口询问道:“圣上?可要传膳?”
传膳,传什么膳!
皇帝突一声怒喝,“滚开!都给朕滚!”
“嗻!请圣上息怒,奴才们这便滚!”
奴才们慌忙垂首退下,一刻也不敢多待。
养心殿外头空荡荡。
东偏殿里一片死寂,便连空气都凝滞不动了。
魏七喘息,眼中含泪。
皇帝亦是龙颜大怒,他怎么也未料到,原来魏七是这样看待他与自己之间的关系的。
“接着说。”他倒要听听这胆大妄为,欺君罔上的东西今日还要说出多少不满。
“不必再说,我要出宫。”魏七深吸口气,冷冷道。
不必再说,不必再说。
六年的宠爱换来这人的不必再说。
“说。”皇帝掐住他的脸转向自己,语气y-in沉,寒意森森。
魏七不得不踮起脚迁就。
“放我出宫。” 他一字一句并不退让。
“接着说。 ” 皇帝左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握成拳藏在身后。
他的右手轻抚魏七的唇,“ 朕知晓你还有很多话未说。”
“ 不,再也没有了。” 魏七摇头,拍开他的手掌,眼中的厌恶藏无可藏。
皇帝被刺伤,他也不想再继续虚伪地忍耐了。
“ 不够,接着说完。”
说你仰慕朕,说你喜欢朕,说你要留下伴驾。
“ 呵。” 魏七勾唇冷笑,“ 圣上您想要奴才说什么?说奴才仰慕您?”
皇帝神色僵硬,心如擂鼓。
“ 您怎的这样好骗?奴才随口一句玩笑,您也信了。
这就如您当初说要放奴才出宫一样,是不值钱的敷衍戏言。
我的父亲是陈肃远,我怎可能仰慕您。”
他打量着皇帝的脸色,毫不留情地在天子的心口上再捅一刀。
皇帝听不下去了,他一脚踢开身旁的矮几,拽住魏七往榻上摔,“ 住嘴! 你住嘴!”
杯盘砸地,衣物瓶罐四散,一片狼藉。
“ 奴才本不愿说,只您非要奴才说完,奴才不得不遵旨。” 魏七亦是面目狰狞。
“您还记得去年这时节么?”
“ 您叫我读折子,尚阳堡那封,奴才亲口向你念出我父亲的死讯。”
“ 我恨你如骨,恨萧家入骨! 恨不得……在夜里用软枕……”
“弑君。”
他凑在皇帝耳边呢喃,姿态亲密好似情人间的调笑,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又残忍。
皇帝面色大变,浑身颤抖不止,险些要站立不住。
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翻身上榻,扣住魏七的脖子,终于失控。
朕这样喜欢你,这样喜欢你……
赐你锦衣玉食,为了你不惜与祖母对抗,为你疏远后宫,为你贺生,替你谋划,纵容你侵犯妃嫔……
太多太多,帝王的心上开出裂痕,魏七的爱换做恨,一切皆是错。
皇帝看着身下人,闭紧的眼,抿着的苍白的唇,绯红的面容,像是依旧纯真无辜。
只是内里冷血无情。
他的双目渐渐赤红,掌下的力道将要失控,魏七拳脚相加,挣扎不止。
白眼狼,养不熟的白眼狼! 六载的时光都是虚付,再无人比你更卑劣心狠!
皇帝心中情绪翻滚,被欺瞒的恼怒与错付的恨意令他失了理智。
杀了他,不如杀了他,朕这样,这样……
皇帝眼眶含泪,额上的青筋爆出,面上爱恨交杂,矛盾挣扎。
“ 收回去,朕叫你收回去。” 这些话都收回去。
魏七毫无反抗之力,挣动渐渐微弱。
安喜大着胆子在外头喊了一声,“ 圣上三思!” 声音刺耳尖锐,戳破两个当局人的梦境。
皇帝如梦初醒,面上神情慌乱,像做错事的孩童一般。
他甩开魏七,不敢去看身下人凄惨的情状,将一股子气发在价值连城的器具上头。
响动震天,似帝王内心痛苦的咆哮,一瞬之间东偏殿内再无一件完好的物什。
受了伤的天子拂袖而去。
第95章 结局(上)
皇帝疾步出东偏殿, 模样瞧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安喜一人候在外头等他,见此连忙上前搀扶。
皇帝挥开他的手,垂眸打量他,面沉如水。
“ 你皆知晓。 ” 知晓他的身世。
安喜不敢再欺瞒,跪在青石板上请罪。
“ 果真老糊涂了,你歇一阵罢。”
这是要罢免安喜的位了。
后者口中谢恩,已不再清明的双目中流出两行热泪。
“ 滚回去前再去替朕传最后一道旨。”
“ 嗻, 嗻。” 安喜哽咽。
“ 将东偏殿封起来,派侍卫看守,无朕的旨意谁人都不得入内。” 皇帝负在身后的双手握紧成拳。
“ 嗻……奴才这……这便去传令。” 安喜哆哆嗦嗦起身, 他自身难保,不敢再去替魏七求情。
皇帝突道,“ 狗东西,枉费朕多年对你的信任。”
安喜复又跪下, 泪流不止。
他抱住皇帝的腿,嚎哭着求圣上原谅, 再无御前总管的威风神态。
后者踢开他,睥睨冷眼看他的狼狈姿态,心中厌恶不已。
一个两个都这样可恶。
“ 没根的东西果然下贱。” 他声音冷漠,重回帝王的高高在上。
皇帝离去, 安喜面色灰白,老态毕现。
伴驾近十载,这是他听过的皇帝对自己说过的最难听的一句话。
御驾重回正殿,皇帝挥退众人。
他独自坐在东暖阁的圆桌旁, 卸下强撑的帝王威严,成了模样颓唐的平凡男子。
“呵。” 他以手撑额,闭目沉思,突发出一声冷嗤。
偌大的室内一片空寂。
“ 呵。” 皇帝摇头,唇边带笑,嘲讽自己愚蠢,竟然识人不清。
他枯坐了小半个时辰,晚膳都未用,派人传令乾清宫前的禁卫首领入内。
禁卫卸佩剑而来,屈膝听令。
皇帝的面容隐在昏暗的暖阁内,清白的月光打在他胸前的明黄龙袍上,上头祥云龙纹繁复华贵,金丝银线反微光。
他的手掌虚握成拳,一下一下敲在膝头。
禁卫在黑暗中屏息。
半晌,皇帝道:“你去替朕办件事。”
“奴才在。”
“从前先帝身边的人,几个打发出宫的,去处理了。”
“奴才领命。”
“做得干净些,即刻便去。”
“嗻,奴才明白。”
皇帝似有些厌倦,他低声道:“退下罢。”
“嗻,奴才告退。”
禁卫领命离去,深夜中杀人。
皇帝方才想起当年的事,那时先帝即位不久,根基尚不安稳。
朝中仍有前朝顽固的老臣反抗。
先帝说要安抚,或是赐金银罢黜令那些老东西返乡。
皇帝却觉得不若杀j-i儆猴来得痛快,毕竟世上文人大都怯弱惜命。
陈肃远往刀口上撞,皇帝请先帝赐其死罪。
先帝迟疑不定,道陈家乃簪缨世家,陈肃远在前朝亦是颇有名望。
皇帝道:“儿子以为,既是颇有名望就更应重罚,以达到杀一儆百之效。”
“父皇宽仁,圣明英德,饶他死罪。然其人可恶,活罪难免。不若抄其满门,贬至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