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公公趾高气昂地训诫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叫来手下人领着一院三十来个小子去司礼监。
魏七等人站成两列,每列十六七人,十个小内侍在队列两旁看管着,两个领头太监行于队列最前头,一路朝司礼监那头去。
灰石板砖铺就的小道干净地一尘不染,沿路两旁树木繁盛,遮天蔽日。
今日倒是罕见的出了晴,小子们皆穿着新发下的蓝灰色夹棉布袍,头戴同色镶鹿皮瓒帽,脚蹬黑色毛绒冬靴,阳光照在一张张面无表情的稚嫩脸上,虽偶有寒风刮过却也并不十分寒冷。
净身房在神武门东侧,司礼监却位于神武门西,临近掖幽庭与冷宫。
一行人又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辰,路过神武门对面的顺贞门与钦安殿间的大道时,迎面遇上两位后妃仪仗。
“快低头跪下。”对列两旁的太监轻声提醒,一群新来的懵懂小子们忙原地跪下,双臂前伸紧贴于地面,额头则抵在手背之上,不敢妄动。
其实这会子距两位后妃仪仗还有个十来丈左右,便是一时好奇想抬头见见这帝王妾室只怕都不能看出个什么来。
魏七等人恭恭敬敬地跪在宫墙边儿上,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后,一阵幽香拂过,两位后妃才总算走出了七八丈外,不见了人影。
打头的大太监叫起,小子们才松了口气,乖乖地起身,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捶腿,只依旧沉默地走着。
魏七曾在家中读过有关皇家礼制一类的书籍,知晓方才遇见的不是什么大人物,只不过是两位常在而已。
因依照宫规礼制,太皇太后,太后与皇后出行仪仗为:吾仗四,立瓜四,卧瓜四,五色龙凤旗十,赤、黄龙、凤扇各四,雉尾扇八,次赤、素方伞四,黄缎绣四季花伞四,五色九凤伞十。
金节二,拂二,金香炉二,金香盒二,金盥盘一,金盂一,金瓶二,金椅一,金方几一,九凤曲柄黄盖一,凤舆一乘,仪舆二乘。
皇贵妃,贵妃也各有凤舆,仪舆,妃子虽有仪舆却无凤舆,嫔位则只有龙凤旗与花伞,凤伞等。
方才刚过去的两位妃嫔虽有几个内侍丫鬟跟随,却无龙凤旗,只得黄绣缎四季花伞四柄,可见是嫔位之下,若无记错,应当是常在罢。
不过只是常在而已,陈家世世代代嫡出庶出之女,为妃为嫔不知几多人,便是魏七的小姑姑也曾是前朝永嘉年明帝的宁妃。可惜明帝被擒,囚于皇寺天山之中,三月后即殁,宁妃随葬。
唉,听父亲说小姑姑还曾抱过我呢,魏七撇撇嘴,忍住快要涌出来的眼泪。
只可惜,竟从未见过她,帝王之妾,应当是极美极端庄的罢。
魏七一面垂着头伤心一面跟着前头的小太监身后麻木地走着,一行人又绕过千秋亭经储秀宫,咸福宫,再半个时辰后才终于来到紫禁城西南角边上的司礼监。
进了司礼监,穿过垂花门,自有里头的传话太监出来与魏七这边的人交涉,不一会子,又多了两个司礼监的内侍领着一行人往里继续走。
司礼监格局与净身房大致相同,只不过与后者比起来要大上许多,约莫着是其四五倍大左右,里头也不似净身房那般清冷可怖,沿着抄手游廊行走,西侧是一排排耳房,隔着花壁洞口往内看还能透过屋子上的窗户瞧见床榻等物。
游廊东侧是宽敞的院子,院子被厢房,耳房围绕,是个大四合三进院落。游廊尽头则为正厅。
这会子正厅门口的小太监见了来人便向里通报,不久便见他出来替众人掀开厚重的两扇黑布棉制挡风门帘。
打头的太监领着魏七等人进厅,前几日里出现在净身房的张公公正端坐在正厅上方,八仙桌左边儿的太师椅上喝茶。
魏七等人鱼贯而入,老老实实地五人一行在厅中站好。
“张爷吉祥,小的乃是净身房掌事太监周公公手下管事太监小雪子。奉周公公之令,将这月头一批的三十五位净身小子送来。”小雪子请安回差事。
“嗯,知晓了,人留下就得,退罢。”张公公喝口茶,拂拂袖子,淡淡道。
“嗻,小的这便告退。”小雪子留下魏七等人,领着净身房的十来名太监行礼告退。
“叮……”茶盏与梨木桌面的碰撞声回响在寂静的厅中,张公公放下手中茶杯,打量着新来的这一批小子。
他向身后站着的小内侍摆摆手,便有人拿出花名册开始唱名,被唱到名的小子恭顺地上前一步,等念到下一人时又自觉地站回去。
“魏七。”魏七站在第三行右二,他反应了一会子才想起这是在叫自个儿。
魏七上前一步,张公公眼神一动,牢牢地盯着他看。原来上头吩咐照看的便是这个小子,确是特别,不似一般穷苦人家里出来的。
一轮名字唱完,那小内侍道“回张爷,人齐罗。”
张公公见这些新人还懂得些规矩,心里倒是有几分满意。
“嗯,”他慢悠悠道:“自今日起,尔等入了这司礼监便是我司礼监之人,上头特令咱家教导新人,什么时候习好了宫规便什么时候出这司礼监大门,若是一直学不会,便不用再学,直接打发到旁边的掖幽庭里去便是。”
“若是习得好,来日若有机会指派到贵人身边伺候,可就是尔等莫大的福气,知晓了么”
“ 遮。” 厅中的小子们齐声恭敬应话。
第18章 如梦初醒
宫中规矩实在繁琐,魏七等人头一日学的便是如何请安。
扣头请安也分为好几种,如向主子们请安回话就需双腿跪安,跪下时需先左腿再右腿,若是跪的顺序错了叫主子瞧见,不但你要受罚,便是你的师傅,师傅的师傅都难逃治下不严的罪责。
若是得了主子赏赐,则需三跪九叩,还得把头往地上撞出声响儿,也就是磕响头。
对品级低些的主子和品级高于自个儿的奴才则要跪单腿安。
请安是最基本的宫规,如何请安,请安时需说些什么话儿都大有讲究。
魏七等人连着学了好几日,直到将膝盖都跪得青肿才将将弄明白见了何人应当行哪种问安礼。
除请安礼外,传事回话也有规矩,上头吩咐时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听着,得听一回就能明白,回话一律用嗻,不得乱答,不得再问,奏事完了退下时得慢慢倒退,不得将屁股冲着人。
称呼皇帝需得为圣上,主子爷不是谁都能叫的,太皇太后要称老祖宗,各宫嫔妃称主子,不得提及其名,便连同音字也需注意,若是提了那就是犯圣讳,这可是要砍头的大罪。
完了,死了,不好了这一类的话不吉利,不可乱说,更是不能在主子们跟前说,不然要挨板子。
宫里条条框框太多,哪怕是再活泼不拘的人也得叫这些礼法束缚成个呆子,成了傀儡。
今夜是魏七在司礼监的第四个夜晚,司礼监的住屋比净身房的要好上许多。
三人一间的大通铺,屋内有桌有椅还有一盏烛台。木门也结实的很,虽屋内无炭盆,只要但关起门来屋子里便很暖和,不似净身房那儿,夜里的风吹得破木门哐哐作响,扰得人不得安眠。
魏七这几日受足了折磨,每每学完规矩回来只觉得胳膊腿都要酸麻地没了知觉。
每日一回屋便拖拉着躺在床上倒头就睡,也不梳洗净面,没了一点儿少爷毛病。
他这时候才知晓感激自个儿父亲从前强行令他随家中武师习些简单的强身拳脚,不然只怕到这儿的头一日便得与隔壁间的一个小子一同被送至掖幽庭里去。
吴家财与陈阿狗倒是还能顶住,其实只要能吃饱穿暖,这点子苦于他们来说就不是个事儿。
晚间用过晚膳后,魏七坐在床边想着算算日子今日极有可能是王安平的头七。
他左右思量最后还是同吴家财与陈阿狗商量着寻个法子祭拜一下那孩子。
吴家财二人听了魏七的话倒是愣了一下,他们不曾想到魏七瞧上去是个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儿,原来竟然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这些日子众人皆受宫规折磨,若不是他提起,吴陈二人都要忘了今日可能是王安平头七。
“宫里头不许私自点火烧纸钱,这事儿晦气,贵人们最是不喜。” 陈阿狗迟疑谨慎道。
吴家财提议:“不若咱们折两个元宝就在这屋里烧了意思意思罢。”
魏七自然是答应,他看向陈阿狗,屋里的三人都需同意了这事儿才能办。
陈阿狗一番思量:“这法子倒是可行,成吧。”
几人商量好便开始找了几张厕纸折元宝。
魏七不会折这东西,只能笨手笨脚地跟着他们学,好半天才折好一个像样的,也算是心意了。
三人共折了十来只元宝,怕火烧得太大引来值夜内侍,只好一只只凑到火烛旁慢慢地烧,再扔进铜盆子里用水冲了。
吴家财烧元宝,陈阿狗门口盯哨,魏七则替王安平念佛经,这般烧了足足一盏茶的时辰才终将十来只元宝烧完。
人死灯灭,心意已到,几个孩子所能做的也只这么多,旁的也无能为力。
魏七原本只是想,王安平入不得祖坟,恐已叫他父母埋去了乱葬岗,若不替他烧纸钱,恐他就成了无人领的孤魂野鬼。
故今日才想着要祭拜,现如今也算是了却一桩事,魏七终于心安,爬上床闭眼入睡。
自这日之后,吴陈二人开始对魏七亲近起来。
魏七等人在这司礼监待了足足二十余日,张公公夸他们还算聪慧,道再过几日便可有所成,那时主子们一挑,再认个师傅,今后前途可就大好。
他笑呵呵地夸人,似乎忘了这批孩子进司礼监时共三十五位,现下只余二十四位,后一批进来的小子共四十位,才过了不到六日,就去了五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