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城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流民。”
“那世子不妨猜猜看,如果鲁阳城没有接纳逃亡的难民,这些难民会去往那里呢?”
洛青阳知他有意考问自己,但他也不是那闺阁女儿,天下风土,山川情物也略知一二。
“我猜嘛,一部分人自然是逃到了更东的地方,剩下一批不再愿意逃亡的,必是入了那Cao寇聚集,闻名天下的梅花岭去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郡守府,府门前两个硕大的灯笼摇摇晃晃,灯下守夜的仆人哈欠连天,门前的两尊石狮子在红光笼罩下好似张着血盆大口,整个郡守府宁静又祥和,根本不似即将遭受战乱的地方。
第72章 番外:史官提笔
启元四年三月,春和景明,四野花香。
三年一试的殿试已过,放榜后几家欢喜几家愁,天下士子十年寒窗,可最后真的能高登庙堂的不过寥寥,然其间心酸对于雍京城里的闲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只知道殿试一过城内又会多出许多饭后谈资,今年他们口中反复咀嚼的是一个叫‘杨翎’的士子。
杨翎,字慕闲,扬州人,出身诗礼之家,父亲杨开元,天佑十年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居三品,食俸二千石。杨翎,杨开元四子,启元四年一甲探花,进士及第,年仅十六,一朝名动天下。
自从放榜后,雍京城里的茶馆酒楼里,谈论的都是高中进士的士人,但论被提及最多的却不是塔尖尖儿上的状元郎,而是那个风流天下闻,貌似宋玉,仪比谢安的探花‘杨翎’。
若说这杨翎也算是个少见的奇才,有传言说他出生于八月十五中秋夜,彼时有异象横生,红光乍现,花满中庭,只不知这话里几分真假。杨翎八岁时,才识高到已无大儒能传道解惑,遂随父进京求学于国子监,亦鲜有敌手,自此自视甚高,目下无尘。十二岁x_ing情忽变,似厌倦诗书,不在埋头苦读,而是放浪形骸,呼朋结友,开始游历山河风物。不知是不是巧合,正好躲过了本朝最大的一场动荡。十六岁归来,在父亲的逼迫下,参加科举,一举夺名,高中探花。
按例,放榜后,将由皇帝亲自在萃英阁宴请高中的士子,此举目的有三,一来庆贺士人高中,二来皇帝笼络人心,三来为天下士人树立榜样,此外还有一个达官贵人们心照不宣的目的,为家中女儿寻觅良婿。
杨翎向来不喜这种浮于表面的宴饮,奈何有皇帝做东,谅他有再大的胆子也只好乖乖的换好衣服,叫上仆从,顶着冠盖,去参加那人人向往的宴会。
他本就是天纵英才,生来自负至极,从小到大能被他看上眼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能被他看中,这人定在某一方面有十分过人之处。
到了宫门口,杨翎由仆人牵引着下了轿子,但见红漆铜钉的宫门前冠盖云集,儒服塞道,他盯着人流瞧了一会,忽而莫名的叹了口气,一边随行的小厮疑惑,问道,
“公子为何叹气。”
杨翎拿眼看了看他,又抬头看了看朱漆宫门上高悬的牌匾,缓步向前,慢悠悠道,
“楼高百尺,可接星辰,煌煌威势,刍狗苍生。”边说还边揉了揉脖子,一点士人礼数也不顾。
那小厮不懂他的咬文嚼字,摇头晃脑的想了想,也没个所以然,望了一眼高耸的城楼,也跟着杨翎到了宫门口。
仆人自然是不能进去的,杨翎等人在门口被禁军搜检一番后,由宫里来的太监领路,弯弯绕绕,走了有两刻钟,才到达山环水绕,花缀翠点的萃英阁。
士人都到齐了好久,皇帝才姗姗来迟,听见太监的通传声,原本叽叽喳喳谈天说地的士人们都安静下来,等待着能近距离的一睹龙颜。
洛天成一身明黄走来,由远及近,唇边始终含着淡淡笑意,谅是如此和颜悦色,他身上仍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摄魂夺魄,平白叫人感到一股子压力。随他而来的还有朝中众多高官贵戚和宗室里恩宠正浓的亲王世子,浩浩荡荡的一批人,黑压压的走过来,杨翎虽站在最前面,却还是没忍住嘴边挂了一丝冷笑,虽只是转瞬即逝。
天下胆敢如此藐视皇权之人,怕是凤毛麟角的,他杨翎就算一个。
洛天成一落座就赐座在场的众人,让萃英阁众士子惊讶的是,坊间巷里都传闻雷厉风行铁面无私的帝皇,长相却极为清俊。
与众人都把第一眼目光放在皇帝身上不同,杨翎却首先注意到了落座于洛天成右侧的洛青阳。
洛青阳穿着一身竹青长袍,束着白玉冠,眉目清逸,身形挺拔,这样的人实在太惹眼了些,哪怕旁边坐着的是一代帝皇。
杨翎不由得摸了摸腰间玉佩,微凉的触感让他舒服得很。
士有行而高简,风格俊俏。
这是杨翎对洛青阳的第一印象。
能够坐在皇帝身边的人自然身份非凡,可惜杨翎无心朝堂之事,是以根本不知道洛青阳的身份,他只能随便拉了身旁的士子,问道,
“敢问同年,坐在皇上右手侧的那位大人姓甚名谁啊?”
旁边的士子本不耐突然被拉扯,可一见是探花郎杨翎,立马换了笑脸,热络道,
“探花郎如何能不知那位贵人。他正是安和王府的世子,皇上最宠爱的堂弟。”
杨翎听闻答案竟愣了愣,没想到他就是洛青阳,传闻中以色侍君,罔顾人伦的洛青阳。你看,连旁人介绍他时,也难免带上一句‘皇上最宠爱的’前缀。
杨翎道了谢便又正襟危坐,目光却不受控制的望向洛青阳,哪知洛青阳似也感受到了他的注视,那双美眸也淡淡瞧着他。
眸子虽美,却没有神采,杨翎甚至还觉得,这位声名狼藉的美人,眼角眉尖蹙着一股淡淡的忧愁,很淡,可若是仔细留意,也一定能发现。
美人蹙娥眉,不知心念谁?
杨翎是枉顾礼节之人,他就这般盯着洛青阳瞧也不知收回视线,直瞧得洛青阳皱起眉头,他这一皱眉,一旁时刻注意着他的洛天成自然发现了杨翎的‘犯上’之举,或者说轻薄之举更合适。
这下,换成了帝国最有权势的人,狠狠的皱起了眉头。
杨翎无奈,只能笑笑转移了视线。
接下来宴饮的内容对于杨翎来说已经可有可无,因为他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洛青阳身上,不知为何,这美人半途却离开了萃英阁,杨翎虽然心下十分可惜,却也感谢洛青阳中途的离去,若是洛青阳待得再久一点,估计皇帝就会因为自己猛瞧洛青阳而问罪于他了。
更不得不提一嘴的是,杨翎爱极了洛青阳对待洛天成的态度,那是极冷淡的,极疏离的,与外界的传言大相径庭。
原来所谓媚上惑主的妖人,却是世上唯一一个叫皇帝可望而不可得的人。
世人皆说,洛青阳狐媚近妖,导致君臣失和,这里的君指的自然是洛天成,而这里的臣指的却是久居西北的边疆大吏,霍启。此二人皆是可以撼动山河的人,他们一旦失和,危及的也是江山的稳固,所以洛青阳的罪,很大很大,大到人人愿得而诛之。
当然,杨翎认为,要是真有人得了这样清贵的美人,只怕捧在手心里也怕摔了,就像这不可一世的帝王,为了博得美人一笑,不惜大兴土木,搜罗奇珍,惹得天下怨声载道。到头来,洛青阳身上的罪过更大了。
宴饮结束,杨翎最后也没收到什么惩罚,其实,除了沉迷‘美色’这一条外,当今皇上洛天成还真没有什么值得人诟病的地方,他对内励精图治,对外广开疆域,真正有那‘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世景象,心胸也远比他的父皇‘平帝’博大,能容人过错。
新进的士子们在酒宴上莫不呼朋唤友,交结权贵,独独这‘痴人’杨翎,一人饮了无数玉液琼浆,是以等他出宫门时,脚步都已虚浮,接他的小厮一见他醉得歪歪扭扭,赶忙上前去扶住自家公子。
杨翎虽醉得脸色驼红,但一双眸子却清清亮亮,好似有什么精光一般,他踉跄的被小厮扶到轿前,却在入轿的前一刻顿住了动作,因为不远处,立着的正是他想了一个下午的人。
那人缓缓而来,在三步之远处停了下来,大醉的杨翎却好似闻见了花香。
呀,他醉得更厉害了。
“杨翎见过世子。”
洛青阳微微颔首,“杨公子不必多礼。”
杨翎有些受宠若惊,一项目空无人的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只因,不知美人等他,所为何事?
洛青阳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解释原因,
“杨公子才空士类,一曲《平凉赋》惊为天人,我很喜欢,特此前来,不过是想认识认识惊才艳艳的杨公子。”
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杨翎平日喜欢写诗作赋,他游遍山川大河,五湖四海哪里没有他的足迹,每每兴致所起便会尽抒胸意,挥毫弄墨,一篇篇流芳千古的奇闻高赋就此诞生。
他的诗赋之多,谅是他自己也不记得有哪些有多少了,听洛青阳的话,偏偏他就对这一篇感兴趣。
杨翎从来就是那等心直口快的人,心中有疑惑,他自然要问出,
“杨某诗赋之多,为何世子独中意《平凉赋》?可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么?”杨翎心中有个猜测。
听他说起平凉来,洛青阳缺乏神采的眸子里竟然微微亮了亮,嘴边不自觉的带上一缕笑意,看得杨翎直了眼。
“平凉,有一故人尔,许久不见,很是想念,听君的《平凉赋》,平白又勾出许多回忆来。那样疏阔豪壮的文字,也只有杨公子这样旷达无畏之人才写得出。”
听到洛青阳夸赞他,杨翎破天荒的有些耳热,说到旷达,他又如何比得上洛青阳,身负污名而不争。说到无畏,他又如何比得上洛青阳,天子情义也敢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