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延怔住了,确切地说,是被镇住了,这个孩子一张口,盛气凌人,却又可爱得让人讨厌不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小眼珠打了个圈:“我叫霍思安。”
“在等你爸爸?”
“你怎么知道?”小思安一连费解地看着冷延,他觉得这个大哥哥长得很漂亮,可是偏又想起妈妈的话,漂亮的东西就像玫瑰,都是带刺的,于是两道眉毛往中间一挤,“你是人贩子!”说着,跳下了摇马奔开了,这一奔冒冒失失地撞到了大人的怀里。
霍启森揉了揉他的脑袋,看着仍然坐在原处的冷延,眼睛里依然是冷静的光,却沉默了许久。
冷延有好久没有吃洋快餐,坐在肯德基餐厅的角落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金灿灿的薯条。他沾了一点番茄酱,舔了舔,然后抬头,等到了霍启森:“思安呢?”
“在那边和小朋友玩。”霍启森将汉堡打开,推到冷延跟前,“沈凝,是不是来找过你?”
冷延饿了,大大地咬上了一口:“即便她不来找我,你也没可能瞒我一辈子吧?”
“……”霍启森看着他,像是在察言观色,有时候他觉得冷延实在太好脾气,又或者说,再有什么不快也习惯一个人闷在心里慢慢消化。有很多事,不知道远比知道了要畅快,这是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吸了一口可乐,冰的,牙齿刺痛:“本来想忙过了这一阵,再把事情告诉你,我没想到沈凝会等不及。”
“没关系,我很理解。孩子还小,你还是得多替他考虑考虑。”冷延伸手,往霍启森嘴里塞了一根薯条,“我只是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当了个不厚道的小三?”
霍启森慢慢地把食物咽了下去:“思安……其实并不是我的儿子。”
冷延愣住了:“那是谁的孩子?”
“他父亲已经去世了。”吸管在杯子里搅了又搅,冰块的声音听上去都是凉凉的:“他叫安扬,小时候我们的家只隔着一堵墙,我们从记事起就认识,在院子里抓蛐蛐、打水枪,现在想起来竟然还能回忆起清晰的一幕。安扬比我调皮,嘴巴也甜,那时候大人永远是喜欢他更胜于我,我比他那么一点,在所有人眼里,我们俩就像两个亲兄弟一样形影不离,就这么一起慢慢长大,长到读书的年纪,安扬渐渐失宠了,因为他学习不行,他的天赋根本不在这上头。我们的小学附近有一条河,有一回放学我跟他玩得很晚,回家的时候路过那条河,当时很黑,没有路灯,他就这么疯疯癫癫地跌了下去。我吓得趴在岸边拼命地喊他,捞不到他的影子,却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就游上了岸,虽然姿势很狼狈。这以后,他就喜欢上了水,确切地说应该是爱上了游泳,每天放学都会栽进那条河里,游上一阵,他也拉我下过水,可惜我天生就是个旱鸭子,第一次,就差点溺了水。他和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把我救上了,还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给我做人工呼吸,可惜太不专业。从此,我再没真正下过水,也就没学会游泳,即使我父母不给我下紧箍咒,我的心理阴影也已经足够强大,但还是会每天去河边陪安扬。我们依然好到不能再好,换着穿对方的裤子、睡一张床。后来小学毕业,他上了体校,那时候他已经游得很好。”
“安扬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奥运冠军,我也这么想。体校离家里很远,他选择了寄宿,什么都好,只是我们花费了好长时间才习惯不能每天见面的现实。然后,在周末短短的两天里,在一起疯狂地做所有我们想去做的事。我不记得是哪一天,安扬回来,给了我一个很紧很紧的拥抱,但我还记得的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意识到我有多喜欢这种亲密的状态,只是跟他的亲密。高中我去了省重点,他进了省体校,然后很快便被提拔进省队。渐渐大了以后,我们都越来越清醒地感觉到对于彼此的感情一点一点地偏离了正轨。我不想再去回忆我们是如何在一起,那段日子太过美好,才会显得结局多么苍白。总之,当初我们都以为我们可以这样一辈子。”
“后来大学,我出了国,顺风顺水,而他的事业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他没有再进国家队,一直这么默默无闻地游啊游,他的意志开始变得消沉,我时常劝他,并不是因为你不努力,而是因为这个国家太残酷,太多太多的人,能成为佼佼者的就像中一张彩票那样困难。现在想来,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更难过,明明付出了全部,却仍然无能为力。所以他才会跟我说,人定胜天这样的话,不过是安慰人罢了。”
第29章
“我回来以后,安扬已经退役,因为伤病。他用大部分的积蓄在那座城市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开了一个酒吧,他瘦了很多,我以为这几年他太辛苦,却不知道他染上了毒瘾。一个星期将近五天,他关门以后就来我那,睡整个白天,所以沈凝才会来找我,她来之前我刚跟安扬上过床。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快要结婚,而且很快就要当爸爸。沈凝是她酒吧的合伙人,从最开始便一直在安扬身边默默支持他。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除此以外的第二次,觉得自己活得那么不堪,我找安扬谈了一次,我说我们俩早晚都得成家,只不过你走在了我前头。既然有了家,就不该再这么耗下去。他当时对着墙,不说话,只是很沉地呼吸。我问他为什么吸毒,他说疼,受不了,一到阴雨天腰里的伤就能搅得他生不如死,吸了就痛快了,麻木了,连心里的不舒服都一起治好了。”
“我到底还是没能明白,他心里的不舒服比身体要痛苦地多。第二天,我仓促地上了飞机,去加拿大公办,这期间我跟他通了一次电话,他的声音变得很明亮,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我要保重身体,我以为他已经从阴霾里走出来,我替他高兴。然而在我回来的那一天,沈凝来机场接我,她告诉我安扬在前一天的晚上溺水身亡。我去过现场找他,就是那条他在小时候曾经摔进去的河,现在那上面建了一座桥。”
“有人说,他是从桥上跳下去的。”
“……”冰化完了,在这短短的十分钟里。冷延一直定定地看着霍启森,看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暗下去。他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启森,你哭了。”
“抱歉,人老了,回忆往事难免觉得沉重。”霍启森无奈地笑了笑,往事如烟是种理想的状态,年华退散以后伤口痊愈,只是偶尔触碰,还是难免觉察出结疤后残留的痕迹,“他死后不久,沈凝打算把孩子打掉,她父母不可能接受她未婚先孕的事实。我和她谈了很久,劝她把孩子生下来,那毕竟是安扬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东西。沈凝的态度从一开始就不是百分百的坚决,她所担心的只是给不了这个孩子完全的保障,所以她只有一个要求——和我协议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