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双眼睁开以后,面对的依然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色。显然,冷延很不喜欢这样的早晨,不仅仅因为这里的潮湿、压抑,更是因为饥肠辘辘的折磨。他还记得以前每每和霍启森一起吃饭,不管是在家而是在外面,总是一样一样地接着吃,吃得霍启森瞠目结舌,总是诧异他的肚子是否真的撞得下这么多东西,然而冷延总不会令他失望,所以霍启森常半开玩笑地说,冷延可以没有他,但不能没有吃食。对此,他总是极力否认,因为没有霍启森,他总是少了那么一道开胃菜。
冷延不知道,自己对于霍启森而言,会是怎样的一道菜,但最起码,他清楚,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刻起,这个外表强势的男人便在内心深处埋下了致命的弱点。所以,他相信自己不能死。
肖亦在冷延起身取下火堆边的衣服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只是懒洋洋地靠在那,欣赏他光着身子在洞口徘徊的样子。他将仍旧微潮的黑色衬衣随意地披在肩上,立在晨曦中的背影就像一幅画,但也只是一幅画。当时间流逝以后,肖亦才深刻地明白,年少时的那些爱慕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所有感官的欲望与享乐都抵不过灵魂的寂寞。
冷延终究成了他生命里的一幅画,江寒恰化作了一首诗,而江尚轩会是什么,他不得而知,又或许,他永远没有机会知道。
冷延回过身,看见他醒了,过来扶他:“走吧,雨停了,我们能走出去的。”
“别跟我勾肩搭背的。”肖亦撇开了他的手,“我得时刻保持清白之身。”
冷延愣了愣,无奈地笑了。
这片林子很深,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当初是怎么跑到这儿的,又该怎么走出去。唯一知道的只是一路朝西,往后山大河的方向走,可谁都不知道离那还有多远。肖亦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腿上的伤随着步伐一点点撕开,又一次辜负了冷延的心血,他说:“冷延,你这辈子认识我算是你交友不慎……”
“你这句话,还是留着下辈子再说吧。”
“下辈子……好好做人……不当同性恋。”
“死gay,你还是想想这辈子该怎么好好过完吧。”
“我在想……要是活着出去了……我的腿估计也快废了。”
“没关系,江尚轩是爷,让他养着你。”
“……”肖亦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气喘,“我没这么好的命。”
不知走了多久,像是要耗到筋疲力尽,却依然望不到头,崎岖山路边的树林变得愈加密集与高大。仰头望着树梢的时候,感觉自己变得分外渺小。肖亦喘着气在眼前那棵叫不出名字的参天大树前站定了,深呼吸,再深呼吸,心情忽而变得很平和。
冷延走在前头,没注意到肖亦停滞的脚步,回过身的时候发现彼此间隔了一片潮湿泥泞的落叶。肖亦凝神地望着,望着风中的树,风中的冷延,飘起的白色衬衣的衣摆,情不自禁地笑。他这一生都在试图用双眼与镜头去捕捉那些最美好甚或转念即逝的一瞬,但这一刻却让肖亦有了从未有过的震撼,静止而沉默的树、鲜活而流动的血液,藏匿着一种名为永恒的珍藏。
冷延看他举起相机朝向自己,无奈地喊他:“都什么时候了,别玩你那破玩意儿了。”
肖亦不理会他,专注地调焦,有那么一霎那,他感觉到出奇的平静,仿佛从那个镜头里看到了梦境中的环境,看透了生命的全部,看见了江尚轩嘴角那抹熟悉的微笑,完整、真诚、而宽容。
冷延突然扬起手,试图揉吹进眼里的风沙,再回过神的时候,惊愕地发现,肖亦已不在原处。
却,也不在别处,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空无一物。
第50章
冷延难以置信地奔过去,在原本肖亦徘徊的地方寻找到一个陷落的缺口,一个此前被软土与树叶精心覆盖的缝隙,是造物者某一次玩耍时的杰作,将山石扯开一条深不可测的伤口。
“肖亦!”冷延对着黑漆漆的山洞用力叫他的名字。回答他的是殷勤的回声。
于是一遍遍地呼唤,一次次地毫无所获,最终是绝望的声嘶力竭。冷延从未想过肖亦会这样毫无征兆的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曾一度以为他会是陪伴在自己身边一直到老的挚友,就像霍启森一样,阴魂不散。如今,他竟用现实诠释了这四个字。
霍启森在听到冷延的叫声的一瞬间,浑身的血液就像是倒流了,不假思索地往声音的方向奔。江尚轩眼睁睁地看他向朝湍急的河水里扎,头皮一阵发麻,冲过去一把将他给拧住:“你他妈疯了,你知道这水多深就往里跳?”
霍启森不理他,俨然一副固执己见、缺乏理智的状态,挣开了就往被河水冲得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桥上走。江尚轩跟在后面,拽他,再被甩开,火了,索性一脚上去,把他给绊地上了。
仰面朝天,很是狼狈,江尚轩站在跟前义正言辞地发号施令:“从现在起,听我指挥。”
“……”这一摔,总算是摔出点意识来,霍启森就像是从另一纬度的空间回到现实里,发现刚才自己的这一系列行为是何其可笑。到了关键时刻,才明白平日里的镇定和从容都是不堪一击的摆设,冷延才是他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全部。
终于,冷静地重新站起来,跟上江尚轩的节奏与步伐。
不打无准备之战,这是江尚轩历来的处事原则,很快来营救的摄制组成员推着一艘附近找来的橡皮艇与他们会合。山区的信号很差,几乎无法通过手机联络,霍启森多少有些诧异,他是如何那么快速地告知对方准确位置。江尚轩告诉他,他还记得带一件名为信号弹的东西。
顺着涨潮的河水一半顺势一半挣扎地抵达对岸,霍启森便迫不及待地跳上了一块大石。
冷延趴在崖边,试探地想要顺着荆棘与藤蔓爬下去的时候,霍启森的声音就在周围,变得越来越近。设想过他会来,却终究没有做好接受现实的准备,所以当霍启森满身泥泞地向自己扑过来,紧紧拥抱的一瞬间,深深体会,天堂地狱,不过一步之遥。
霍启森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疯狂地维持着那样无间的姿势。冷延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得眼角渗出泪花来,在他耳边有气无力地说:“要是再有下次,记得救人的时候带上吃的。”
霍启森替他试去眼角的水渍:“经此一劫,折寿十年,不允许有下次了。”说着,扶他起身。
冷延动了动发麻的腿,忽然感觉一阵刺痛,霍启森一惊,余光里窜过某种熟悉的不祥生物,再检查冷延的腿不,赫然发现两个小小的伤口,一瞬间懵了。直到同行的当地长者劝慰他们,这不过是山野间常见的一种蛇,并没有毒时,都没有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