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熠的声音微冷:“朝夕城内必有大事。”
还是一件让他们连神君逃婚都来不及管的大事。
不知何时,余晖已收尽,沉沉海面上风浪乍起,仿佛大雨将至。
萧熠披着红袍,将衣服惨遭毒手的人裹进怀里,坐在东皇隼之上,在云海翻涌间,向朝夕城而去。
当日他逃婚时因抱着宫饮泓的r_ou_身神思不属,并未逃出多远便落了下去,此时天光还未全暗,东皇隼便在空中盘旋起来。
两人低头一看,面色皆是一变——海面上碧波荡漾,原本有座小岛的地方竟然空无一物!
东皇隼似也惊疑,盘旋许久,贴着海面掠过,朝夕城却当真已不翼而飞!
饶是萧熠早有预料,也绝想不到整座城池会就此消失无踪,一时不由惊怔失色。
“怎会如此?”宫饮泓只觉一股寒意窜上心头,下意识地握了握他的手,担忧道,“我下去看看!”说着便翻身而下。
“等等!”萧熠来不及拽住他,就见他游鱼入海似的钻进了海浪之中,不由恨恨咬牙,跟着翻身而下,施了个龟息之术潜入水中。
水下y-in暗一片,萧熠一把扯下绛灵珠上的绛纱,霎时照得一方透亮,宫饮泓警觉地转过身来,已被他抓住了手腕。
这个就会自作主张的混账还诧异地转头望着他,萧熠气得默念了几遍心经,反手拖着他向深处而去。
很快两人一起游向深海之中,绛灵珠的光辉穿透幽暗海水,渐渐勾勒出一座岛屿的轮廓,隐约间还可瞧见那些起伏绵延的山峰,错落有致的屋宇,却是一片可怖的死寂,俨然已是一座死城。
发生了什么?!
宫饮泓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心中狠狠一沉,连忙转眸去瞧身边的人。萧熠却只是望着下方似曾相识却又无比陌生的朝夕城,喉结微动,拉着他向更深处而去,落在往日繁华又安逸的街道上。
两人挨家挨户地推门而入,将整座岛屿搜了一遍,却一个人也没遇到,一具尸首也没瞧见,只留下一座空无一人的海底城,y-in暗而诡异。
两人浮上海面,宫饮泓深吸口气,忙道:“没人,也是好事。”
萧熠的神色还算镇定,点点头,召来东皇隼,翻身而上,冲他伸出手:“走吧。”
“去哪?”宫饮泓握住他的手,追问道,“你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萧熠将他拉至身前,抚了抚东皇隼的翎羽,眸光幽暗地淡淡道:“中原。”
两个字,简短却明了。
宫饮泓霎时明白过来,万法门早不复存在,若问世上还有将朝夕城毁掉的能力与意图,无非就是朝廷。可朝夕城能在海上屹立数百年,怎么会被朝廷在一夕之间轻易毁去?除非……有人里应外合。
“……萧舜。”宫饮泓牙齿打颤地吐出这个名字。他知此人心怀歹意,却以为他只不过想要报复萧熠一人,谁知此人竟如此心狠手辣,竟连萧家也一并背叛了么?!
那他将小白掳走,岂不是无形之间帮了此人一把?
“不用担心,我想并无大事……”萧熠安抚地揽住他,垂眸凝视着海面,幽深目光穿过深不见底的海水,仿佛窥见了结局般通透。
话虽如此,两人依然不敢耽搁,接连赶了几日路,累得东皇隼想要跳海,才终于上了岸。
十六年间,神君府邸早已遍布各地。南方沿海一带,几乎每座城中都有一座神君府,两人便决定去一座稍大的县城中打探情况。
谁知刚一步踏进城内,便听见一片喧哗吵闹之声,街上人人面上义愤填膺,举着重锤长耙,各式各样的武器,浩浩荡荡向前方而去。
宫饮泓心中一跳,与萧熠对望一眼,两人默不作声地跟在队伍之后,一路跟到了已被砸得稀烂的神君府前。
一片废墟之中,只有一座神像还伫立着。阳光落在他身上,茕茕孑立,看上去十分悲哀。
萧熠下意识攥了攥宫饮泓的手,只听几名男子高吼一声,猛地伸手将那神像推翻在地,众人蜂拥而上,纷纷上前怒砸,边砸边骂:“萧灵照这个欺世盗名的骗子!”“什么神君!不过是个妾生子!”“若非萧大公子大义灭亲,我们岂不被蒙骗一世!”“难怪朝夕城的人都气得离岛而去!”
宫饮泓霎时变了脸色,正欲上前理论,却被用力拽住,回头一看,萧熠置身事外地立在阳光下,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一个局外人看着一个意料之中的结局,还掸了掸衣袖,仿佛嫌弃沾上的灰尘。
“你怎么不气?”宫饮泓急怒道,“若不是你灭了万法门,他们不过是公输煌掌心随时能捏死的蝼蚁而已!”
“他们说的没错,我本就不是神君,”萧熠却竟勾了勾唇,眸光明澈地落在他脸上,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坦然,“就连灭万法门的时候,我也只想着给你报仇罢了。”
“……那也轮不到他萧舜来‘大义灭亲’!”宫饮泓不忿地转过身,几步走到一个旁观者身边,问道,“请问你可知那位萧家大公子人在何处?”
路人摇摇头,另一个人却凑过来,高声道:“听说那萧大公子被封了大将军,眼下正在长阳军中呢。”
宫饮泓冷笑道:“呵,那他岂不是很威风?”
“那是自然,”路人丝毫没听出他言语中的讥讽之意,“萧大公子置生死于度外,宁愿大义灭亲,背叛亲族,也要揭发这弥天大谎,实在傲骨铮铮,出淤泥而不染……”
那人絮絮叨叨还未夸完,宫饮泓已听不下去,深吸口气,转身拽着萧熠就走,走出城外,方才神色y-in沉地道:“若朝廷只是想除掉朝夕城,眼下根本不必如此重用萧舜。赵元璧让萧舜如此大张旗鼓地身处军中,想必是存心诱你出现,再用千军万马困住你——他想杀你。”说到最后,他眉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杀意。
朝廷若只是想到打倒一个伪神,那也罢了,萧熠怎么说也帮他们灭了万法门,赵元璧岂能如此恩将仇报,赶尽杀绝?
萧熠轻描淡写地一笑:“没关系,你知道,我要杀他或是杀萧舜,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而已,何必心急。”他握了握他的手,停下脚步,双眸中带着挣脱藩篱的豁达自在,“自今日起,萧灵照再也不复存在,你该替我高兴才对。”
宫饮泓转头望着他,带着火气的眸光渐渐温软下去,忽倾身抱住他,得意地笑起来:“不错,你早就是我一个人的小白了。”
皓月当空,凉风习习,两人在深山碧潭边生起篝火。
宫饮泓认真地盯着手中逐渐酥黄的烤鱼,萧熠坐在一边,手中拿着根木棍,在柔软的泥土上缓缓写着“云烟影里现真身,始悟形骸为桎梏”。
火光映在两人脸上,恍惚间仿佛又回到无相沙漠中的绿洲,天地间静悄悄的,只剩下两个人。
不多时,宫饮泓将烤好的鱼递过去,开口打破了静谧:“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萧熠低头写下自己的名字,沉吟着没有说话,宫饮泓便收回烤鱼,先啃了一口:“……是不是先找到萧叶两家家主,那些长老,然后起兵造反,杀了萧舜和赵元璧?”
萧熠眸光微动,将“熠”字的“火”抹了去,抬头笑道:“造反容易,可我并不想当皇帝,总不能弑了君便撒手不管。”
“那要如何?”宫饮泓将那只鱼递到他嘴边,让他咬了一口,又收了回来。
萧熠咽下鱼r_ou_,却问:“当初若你杀了公输煌不用死,你怎么打算?”
“当然是跟你走,你说去哪就去哪!”
萧熠淡淡一笑:“可你想做什么?难道……去虞河镇做个厨子?”
“那也不错!”宫饮泓双眸一亮,将鱼又递了过去,“去开家酒馆如何!”
萧熠却摇摇头:“你此时一时新鲜,三年五载,难道不会闷么?”
宫饮泓想了想,眨眼一笑:“给你做便不会。”
萧熠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开口缓缓道:“你可曾想过,世间大多数夫妻,无非是靠子嗣维持婚姻,一生一世,也不过几十年的功夫,尚有许多人熬不过去。而你我既无后代,如今又可逃离生死,一生一世,或许便是百年千年。”
宫饮泓欣然凑到他身上,扬唇道:“那岂非很好?我们便天天似今日这般。”
萧熠低眸凝视着靠在肩上的人,声音却十分严肃:“据典籍中记载,恐怕两人再如何相爱,也磨不过漫长光y-in。若无所事事,日日空对,十年二十年不错,百年千年又如何?”他顿了顿,别开眼出神地喃喃道,“说不准哪一日,你便又喜欢上别人,而我看破红尘,出家为僧……”
他正因自己想象中的画面紧蹙起眉头,宫饮泓已盯着他大笑起来,只觉他担心两人日后的模样实在可爱得很,掰住他下巴亲了一口:“你怎么连婚姻之事都知道?”
萧熠却不悦地望着他不以为意的态度,正色道:“我所看过的典籍,五六成都出自出家之人之手。”可见有多少沉痛教训在前。
宫饮泓又纵声大笑起来,直到萧熠气恼地自己吃起鱼来,他才忍住笑意,想想又觉他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
两人既无生死之忧,的确需得找个长久的大业来做,小白本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绝不会安于平静无波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