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温凉如水般低沉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悲伤,和恨意。
苏醒的记忆,远比他以为的更加沉重。梦里的战争,也并不是他原先以为的战争。噩梦一样的现实,那是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血海深仇!
城破之时的场景实在太过震撼!
父亲的头被一剑砍下,他却只能躲在为了护他已经死去的家仆怀里,动弹不得。
从牢牢抱住他的,已经有些僵硬的臂膀缝隙中,他撇见的一道凛冽寒光,还有父亲滚落的头颅,在眼前一遍又一遍回放。头被砍下那一瞬,喷溅出的鲜血,刺进他大睁的眼里,血色,模糊一片……
满城的血水似流不尽的长河之水。明明是滴雨未下的大旱之年,空气里却尽是潮湿的腥甜味道。
他趴在死去的家仆怀里,不敢动分毫。眼泪已经流干,难以忍受的饥渴让他不得不张开干裂的嘴,任已经腥臭的同胞之血流进嘴里,流进心里,流进灵魂里……
屠城的军队整整三日才走。数万人的邺城,安静到诡异的程度。
整整三日不敢合眼,身体早已僵硬麻木。在屠城军队走后,他费力扒开家仆的手臂,爬出层层死人,在仿佛彼岸花海一般静谧艳红的邺城里,独自行走。
他记得!他发誓!他要活下去!活下去,报仇!
穆染天听到一声轻咛,丢下朱批的笔,快步走到床前。半蹲下来,将脸尽可能地贴近床上之人。在见到那双细长幽深的眼睛,也正回望自己时,穆染天微皱的眉一下子展开。
“你终于醒了!”
极尽温柔的一声轻叹令容月停顿片刻,他看向穆染天的眼神也随之闪烁几下,“嗯。我醒了,七皇子殿下。”
“你都想起来了?!”七皇子殿下,虽然疏离但却意外熟悉的称呼。
容月虚弱笑笑,温似春风抚面,“或许,该称您为陛下了。”
“不,叫我的名字吧,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嗯,穆——染——天。”容月点头,一字一顿。
“白灵和忆丹,她们……”略微迟疑,还是开口问出。
“她们都好。你在乎的,全都完好无损。”穆染天却是脱口而出。他高大的身躯俯下,在容月耳边轻柔低语,“如今你大病初愈,不要再为这些劳心,就在辰宇宫里好好修养。”
“陛下,这辰宇宫,原不该是小人住的地方……”
“你还要走?”穆染天的笑僵在脸上,不可思议地看向容月。
容月迎上他的目光,点点头,道:“您如今贵为皇上,总该纳妃封后,为皇室繁衍子嗣。小人……”
“我不需要什么子嗣!我只要……”穆染天一把抱住容月纤细的身体。
“天道伦常,就该如此!”容月打断穆染天的话,“陛下,不要再……咳咳咳,再执着……咳咳!”
“有没有怎么样?”穆染天慌忙松开禁锢容月的手。
“我无事。请陛下放小人离开。”
“不!”
穆染天鹰一般锐利的目光,让容月仿佛缺失一角的心,猛然一颤。
“陛下,放……”
“明日再说吧,你脸色十分不好。”
穆染天此刻心中似乎有火再烧!这一切,又都回到了当初的原点!当初的原点!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非要管什么天道伦常?!他是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权利的象征,难道还不能为所欲为?
可,对于容月,叫他如何拿皇权来压?这个人外柔内刚,最是倔强高傲。清清冷冷的一个人,偏偏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但其实呢?他与他朝夕相处两载,再清楚不过。那个人是没有心的。他可以悲天悯人,可以软语温顺,独独不能低下那高傲的头颅,看上自己一眼。
穆染天一手扶正容月的身体,一手顺势将一个软垫塞入容月身下。
“喝点清粥吧。我亲手熬的,你自己来?”
容月的目光却是在递到面前的勺子上停留片刻,并没有接。他抬眼看向穆染天。
“殿下……”
“嗯?”
“我没有力气了。您喂我,可好?”
第 30 章
“公子,您该吃药了。”
“嗯,放下吧。”
“老爷说,让奴婢看着您吃了药再退下。”
“好。”
咕嘟咕嘟。容月仰头一饮而尽,放下碗,看向依旧站在面前的名唤元夏的婢女,问道:“有事?”
“老爷让奴婢问公子,这端午的赛龙舟您可想去。”
“赛龙舟?”
“嗯。赛龙舟是前朝的旧历了。在长河上,数百条雕刻龙头的木舟竞相争夺头名,沿河数十里都是人瞧呢。奴婢年纪小,也不曾亲眼见过那等盛大场面。这赛龙舟因为战乱中断了八年,这是新朝开国的头一次呢。今年皇帝陛下也会前去观战!”
容月眼神恍惚几下,盯盯看着元夏,又问:“陛下也会去?”
“是。所以老爷让奴婢来问公子您,可否前去。今年陛下也会观战,因此四阶以上官员的家眷都可随行同去。”
“我……就不去了。”容月停顿一下,又开口补充,“人多的地方,我去不得。”
“是。奴婢这就去回老爷。”元夏恭敬行一个告退的半蹲礼。
“嗯”。
点头轻嗯一声,容月收回看向元夏的目光。沉静如水的面容上带了几分惆怅。
大约一个月前,容月便以丞相之子的身份被接出皇宫。自那一日,他昏迷在太极宫后殿的天池,至今身体还是有些酸疼难忍。他不知道,这样弱的身体如何才能报仇。
侧目,瞥到墙上挂着的那把月晏宝剑。他的脸色更是苍白几分,也越发失落起来。
终归是个替身呐!他除了与真正的齐熔月有着相似的样貌之外,其他的,竟是什么也比不了那人了。
住进丞相府已有一月。关于齐熔月的往昔,他也听了不少。
那个人,十岁便打败了御前侍卫。才十岁,就拥有那样厉害的剑术。而他呢?虽然记不太清自己的年纪,可十岁时,大约也只是为了学戏,练习一些花拳绣腿吧。
这样的他,如何能够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