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易清掣马跑出数里,冷汗从脊骨上滴滴流淌,带着刺人的痒。
也是这样的夜里,曾有一只修长的手低扶在他的腕上,微凉。
“阿清啊……”
苏易清猛地顿住了马,回头看去,月光皎皎,积雪融融。
可山腰上,必定是铁骑冲杀成阵,烟尘翻搅如云。
苏易清心脏忽而扭成一团,他手腕一抖,深吸了一口气。
马背上的楚云容提裙下马,这时才解下萌在眼上的发带。
漆黑如琉璃珠的眼睛看着苏易清,她颤抖着笑了笑,向苏易清行了一礼。
“阿清哥哥,我的四哥,向来骄傲不服输。人人都说,他x_ing子最是随和,可你看见了,他永远也不会低下头的,哪怕,哪怕他的面前,是一条根本回不了头的死路啊。”
一语至此,少女扬起了头,柔软的白色脖颈突兀在雪地中,无端让苏易清想到了另一个人。
在漫山大雪中,支零着一身骨头,哪怕浅笑如风,也终究不肯退却的楚云歌。
苏易清的眼睛迎着生冷风刀,亮得逼人。
白衣少女动作轻雅地往后退去,竭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更柔和,“阿清哥哥,你放心,云容会保全自己的。可请你,请你把四哥带回来。”
苏易清在少女的眼神中,忽然感受到了无边的寂寞。
人人尽说,江南好。
江南最好,有楚氏白衣,纵游翱翔。
在春水绿波中,带来了一整个高门子弟的清贵与优雅。
倘若江南失去了它的月辉与剑霜,失去了它的楚家风华,便是一整个天下的寂寞了。
他的手指无法自主地在刀柄上弹跳。
“阿清啊……”记忆中的一袭白衣在雪中持伞而来,满身清和。
也是梦中满楼箫声,清跃如雪,深沉甘美。
记忆混合着一身风尘与血气,冲荡着肺腑之内的激荡真气。他终于无法自持,一把拔出长刀。
刀如美人,美人如刀。
一声刀吟长啸不绝纵灌天地。
一抹糅蓝持刀而立满身华光。
他上马、回头。
背后的白衣姑娘高昂着头,奋力道:“倘若四哥不肯逃,那么你一定要问他,还记不记得大哥说了什么!”
夜深沉,如亘古。
铁蹄轰隆着,打碎了满山沉寂。
楚云歌紧紧握着剑,右臂已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只有微微的麻,顺着指尖蔓延到臂膀。
他行走在脱力倒下的边缘,长发上沾染了数点轻红,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白色的长袖长,开着大片火红的花。
积雪被马蹄踩碎,露出下面漆黑、坚硬的冻土。
前方的马倒下,后方的马接连而上,无数黑甲在黑夜中,隆隆、隆隆。
身后的骑兵扬刀而起的瞬间就被斩下手臂,夺下敌人武器的楚云歌侧身一避,将砍刀劈到右侧骑兵的马背上。
他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只习惯x_ing,微微挑着眉。
染血白衣在无边兵声中,飘摇不定。起伏之间,血花四溅。
那袭沾染过无数暮春烟雨的白衣,迎击着铁马战甲,几欲燃烧成冲天火光。
公子春衫桂水香,远冲飞雪过书堂。
未知肝胆向谁是,与君含笑看吴钩!
黑甲燕久策马伫立在远处观战,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起一杆长弓。
黑色铁胎,银色弓弦,激s_h_è 出一道雪白长箭。
那柄长箭在黑沉夜幕中分外醒目,直往楚云歌飞去。
楚云歌堪堪挡下当头一击,眼见长箭飞来,身后铁锤当胸灌击,当即转身挥剑,一击斩杀身后骑兵。
那道箭光,毫无意外洞穿他的手臂,带着欢呼扯下一块血r_ou_。
如同一只脱力的大鸟坠落,倒地的瞬间,左侧一队骑兵忽地乱了。
青黑如云的马队,被一道蓝影生生撕扯开缝隙,撞击得七零八落。
那道蓝色身影,带着一道,美人初妆般明丽刀光。
凡刀光过处,队伍就被冲撞出缺口,旋即血花四溅。
楚云歌站在雪地上,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双手慢慢握紧。
那抹蓝色的影子,面对着他,朝无边杀场中,义无反顾冲了进来。
他闭上眼睛,大喝道:“苏易清,谁让你回来!”
未曾听到回答,转眼功夫,熟悉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与巨大的马蹄声中,那道声音清亮如常,不容置喙,“楚云歌,为了你的清白,给我活下去!”
我请你,活下去。
砰
一队骑兵冲撞前来。
当头一刀从楚云歌右臂出斜刺而过,他反身一闪,那道刀锋,被一湾秋水清梦似的刀光挡住了。
楚云歌一避之后,心头一痛,一口鲜血冲喉而出,看得苏易清心头一跳。
他在战斗间隙捉住楚云歌手腕,经脉中真气动荡杂乱,让他眉头又是一拧。
楚云歌甩开他的手,玉箫在手掌旋转数周,直透黑衣人胸膛。
“苏易清,为了我的清白,你连x_ing命都不要?”
他不意等到回答,发出一声力气耗尽后的嘶声,“好,好,阿清啊……”
战马扬蹄长嘶,他的眼中血丝满布,无数举至空中的武器发着瘆人寒光。
楚云歌一抖长袖,极尽肺腑之气,长笑道:“世间生死无休歇,与君谈笑看吴钩!”
第22章 第 22 章
玉管冰凉圆润,饱浸了s-hi稠的血,在手中粘滑得几乎握不住。
□□、刀锋、马蹄和无数飞碎的血r_ou_,在空气中泛着腥气,转而又被冰冷寒风吹散了。
铁骑裹挟着刀鸣,风雷而至,无数刀片在黑夜里卷起绵柔月光,刮出脆生生的凉意。
为首骑兵手势一变,队伍即刻转换为半圆阵势,迅速利落包围住战圈中的两人。
一道乌黑长鞭自雪地中游动窜起,咬住苏易清刀柄,将他拽入身边战圈之中。
蓝色衣影飘出之际,一道幽绿玉色自马腹横生,不声不响刺进马脖子,将阵型搅乱片刻,已飞身抢先跨入战局。
一身白衣尽数染血,大朵艳红从衣摆上渗出,可广袖下一截手腕皎洁如玉,手中箫剑剔透晶莹。
众人已知他手中异形剑的厉害,踌躇片刻,方才咬牙冲上。但见剑刃过处,如披Cao斩叶,血雨纷纷,领头的马闷声倒地。
前面的战马甫一倒下,后面的马扬起前提,朝楚云歌冲砸而去。
一时腹背受敌,他却不管不顾,往前疾飞掠刺。
攻到他后背的□□即将触碰到白色衣衫的瞬间,一道华美刀光旖旎而来,光洁明丽得像初秋的湖水一样。
那道水色刀光泼洒在□□上,柔而坚韧地包裹住了迅疾枪风,蓝色衣袖下的手腕一抖,将那持枪骑兵直接甩飞数尺,落在后方冲撞上来的马队上,又绊倒了几名骑兵。
风雷之声大作不绝,水泽从刀锋上泛滥而起,吹皱了整个冰雪茫茫的山腰。
一刀如梦,悠悠经年。
苏易清眨了眨眼睛,从身侧涌来的厮杀让他觉得过分熟悉。
那是,沉睡在心底的东西,哪怕他忘记了很多很多的事,可每当生死关头,身体的记忆比头脑更清晰地告诉他,什么时候该出刀,什么时候该躲避。
黑衣燕久幽灵般自马背上飘起,动作奇诡如无骨,贴地而上的瞬间,一道亮光自他手腕疾飞而出。
雪亮、重锋,令人骨冷的血槽。
重刀如雷,声势浩荡地捉住了游荡的那片白色衣襟,一刀劈下。
刹那间,那片白色衣角已然被撕裂在空中。
刀光不依不饶追寻着楚云歌的身影,燕久在空中扭转着身子,侧首挥刀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道如虹刀光。
比烟更轻,比雪更亮,比,美人顾盼的眉眼更润泽。
这抹美丽的刀光,却在场上浩荡成一片雪潮,冲天而起。
燕久骤然弯腰后退,身子扭曲成诡异形状,弹越着翻身后掠。
那片雪浪,如高山上轰隆下坠的冰潮,飞速蔓延,追击着飞逃的黑影。
燕久在空中一滞,胸口一震,如断翅的飞鸟,旋即下堕。
苏易清一击即退,反手震飞几个偷袭的骑兵,趁势往后一探。
他捉住了一片s-hi润的衣料,眉头一皱,肩上已多了微沉的分量。
楚云歌眼前有些发黑,手中的长剑在血r_ou_间兹兹穿梭,将半个手掌都染得通红。
后肩和手臂上的伤口时刻在流血,积压在体内的旧伤,在这种时候更加激烈的跃动。
他将自己略微放空了片刻,每一次武器朝自己砸来的时候,并没有尝到畏惧的滋味。
他只是,有一些怅然。
他的人生,居然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十八岁那年,他跟着五妹走进了道观,在门口的算命铺子上,随手捏了一支画签出来。
旧得发脆的木质画片,暗红的墨迹斑驳。
獠牙青面,踏火行于y-in曹鬼域,是为地狱道。
他当时觉得,这东西实在可笑,可算命的老头儿盯着他看了半天,猛地掀翻了挂摊,头也不回走下山。
在他二十三年的过去,只见得到江南迷迷风烟,高门世代风华,何曾想象得到,会有一日沦落到这种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