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不仅月亮发现了此地的怪异。
说要冷静的伊浩仁,踏着月光,沿着河流,不期而至。看到湖面漂浮着一团白白的东西,不由自主走近,却发现是个人,没什么好心情道:“喂,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湖里的身影动了动,慢慢游过来,更近了,果然是苏雩。
苏雩一头长发凌乱地束缚在发梢素色丝带里,颊边的发黏在脸上,一袭素衫也全部s-hi透,浸着水,贴在身上,勾勒着匀称的曲线。浑身散发着寒气。慢吞吞地爬上岸,又侧身仰面躺下,微锁着眉,道:“你,有事?”
伊浩仁看着他月光下苍白似鬼的脸色道:“你才有事吧。大半夜跑来这里喂鱼,真是有情调。”
苏雩闭着眼未答,若是心情好时,或许会像姬良臣那样逗逗他,毕竟难得遇到一只高傲的黑猫。只是现在身体里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啮,疼痛侵入骨髓,撕扯着,想要叫嚣出来。在冷水里还稍稍可以压制。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开玩笑。
伊浩仁在他身边坐下,唇开合几次,才道:“你哥哥呢?”
“死了。”声音凉凉的,没有多少感情波动,仍旧闭着眼。
伊浩仁并不觉意外,接着道:“那苏家的自然之力可是转移到你身上了?”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苏雩难得露出吃惊地表情,微侧了头,细细打量伊浩仁的面容。柳叶眉似蹙非蹙,墨黑的眸,微挺的鼻梁,丰润的唇,组合在一起总觉得似曾相识,蓦然,脑海里画面一闪,那相处过一年不怎么熟悉的父亲与面前伊浩仁的脸重合。
苏雩不禁有些哑然,随后凉凉一笑,算是默认,回头重新闭了眼。
苏雩十分讽刺地想着:事实居然会是如此,原来,姬良臣不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伊浩仁才是吗?那么他会知道苏家‘自然之力’之事也就不奇怪了。从小自己看到的星空便与母亲有异,天幕里繁星千千万万变幻莫测,却有一颗无论何时去看都会存在的冰蓝色星星,第一次注意到觉得奇怪便问母亲,也是第一次看到一向洒脱不羁的母亲会露出那么怅然的表情,然后母亲第一次讲起了过往之事。
身上的痛感仍然滋生着,思绪却更加不可抑制地飘散在回忆里。
从自己记事起,便只有母亲和自己两个人,一直住在山间的竹屋里,那时母亲还很年轻,竹屋是母亲砍了一片竹林才建成的。屋里什么都缺,没有像样的厨具,像样的床,椅子是直接砍来的木桩,而唯一不缺的就是书,母亲还细致地做了几个书架,整整齐齐摆放着,占了屋子三分之一的空间,虽说不上是卷帙浩繁,但也算得上是五脏俱全。然而,母亲除了教我识字外,却从来不曾翻看那些书。那些书或许只是一种纪念,是为了祭奠失去的爱情,是为了怀念死去的时光。更或许是为了等一个不会来的人来翻开它。而后来慢慢地成了我打发时间的玩物。
那夜,星空也如同今夜一样,月如玉盘,群星璀璨。
苏母带苏雩离了那山,离了那竹屋。想来那竹屋现在早已腐坏了吧,只是,竹屋旁一块大石头上所刻‘桃源’两字,想来会千年不朽。
客船离了渡口,苏雩躺在甲板上,望着遥远的星空。
苏母站在船头,抬头望着月亮,发丝绾在头顶,紫色的丝带简单地束着,盈盈月光下,眸中秋波潋滟,所有的璀璨都凝在那双眼中,贴身的纱制紫衣随风摇曳,仿佛下一刻便会脱颖化蝶,翩跹起舞。这广阔天地仿佛都是为她而生。
漫天星辰映在水里成就了真正的星河。躺在甲板上仿佛畅游在群星璀璨的天幕里。
然后,苏雩指给母亲看那颗特别的冰蓝色的星星,揭开了尘封在母亲记忆里的往事。
苏母是一个剑客,剑法杂乱却自成一家,曾独步江湖,不羁于物。
在这样一个时代,不是乱世,却也不是承平盛世,孤儿乞丐也是有的,母亲只是其中之一,幸运的是,母亲在无数次被欺凌打骂中,学会了自保,拿了柳条摸索出剑术,成了剑客。这世间本没有绝对的事,只要有想活下去的欲望,便什么都会发生。即使她是女子,即使她孤身一人,也活得洒脱不羁,整日与剑为伴。
直到,在盛荆游历时见到受重伤的父亲,毫不费力地救下他。
父亲是齐越出使盛荆的使者,母亲一路护送他回齐越,顺理成章地让父亲以身相许。
父亲整日里最离不开的便是文史散赋,对他一见钟情,二见倾心的母亲,也开始钟情于咬文嚼字。
后来,苏沂出生,她得知了苏家‘自然之力’的事。
所谓‘自然之力’不曾有人知道其开端,只知从苏家存在开始便有了,每相传一代,便会有一人获得‘自然之力’,是真正能呼风唤雨的自然之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在话下。其代价消耗的却是拥有之人的生命之力,所以,拥有它之人都不曾活过不惑之年。而那夜空中冰蓝色的星星便是自然之力的象征,只有流着苏家血脉之人能够看到那颗星。那颗星的短暂陨落便昭示着苏家一人的死亡,再次亮起来却像是炫耀着它找到了下一任的宿主。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世界很大,大到人类无法想象的程度,人之于天地,就像沧海一粟的几亿万光年分之一,甚至还要渺小。在那未知的领域能够发生什么,或者会存在什么都不值得奇怪。
而这一代‘自然之力’选了苏沂。
因为那随时都可能会戛然而止的生命,苏家人对苏沂的保护和纵容可谓过矣,但苏沂却是个懂事到让人心疼的小孩,无论对着谁都温和地笑,从不做过分的事,平常不是拿着父亲的碧玉箫把玩,便是待在书房里。
不过在苏沂七岁时,却偶然间发现父亲书房的小箱子里有很多书信和画着同一个女子的画作。
至此,母亲知道了,父亲一直的心中所爱是谁——现在的盛荆国母,以前的盛荆国后,伊殇。而那画作显然都是为她画的。
并且,她也为父亲诞下一子,不过,父亲却是在婚后才知。
苏母是x_ing格刚烈之人,在得知这样的事后便离开了。
离开后,才发现又有了身孕。便有了山间的小竹屋和苏雩。
然而,在小屋待了如许年,想见的人都不曾找来,所以,苏母又撇下小屋,只身带着苏雩离开,走入这片江湖,见了形形色色的人,遇了各种各样的事。
那夜,苏母坐在船头说了很多,语气是淡淡的怅然,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最后,难得温柔地抚着苏雩的头搂进怀里,淡淡道:“有时候,回忆和铭记只是为了更好地遗忘。现在,娘亲把这些都说与你听,突然觉得也没什么,是时候放下过往了,毕竟,这世间爱情不是最重要的。我还有阿雩不是?以后,就只有阿雩和娘亲一起相依为命了。只是,这江湖凶险,娘亲也曾得罪过人,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是我儿子,所以,以后就叫娘亲‘阿忆’吧。反正称呼什么的,也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那夜的星空是记忆里最美好最绚烂的星空,好想就那样一直躺在阿忆的怀里,静止在时间里。只是,若可以,便不会遇到姬良臣了吧。
回忆与现实接轨,仍旧是星空,却璀璨又冰冷地让人难以忍受。
但也深刻地提醒自己,回忆无论如何都只是回忆了,曾经历的痛苦会消失,曾拥有的美好和阿忆一起的幸福同样不在了,沉溺美好回忆只会让现在更痛苦而已。
思绪千回百转,而实际不过片刻,对于苏雩来说今夜的时间格外难熬。
微微缓了缓神,睁开眼,望着星空,瞥到伊浩仁仍坐在身边,不禁有些恍然,道:“你怎么还在?”
“我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还是要感谢白天你的救命之恩,虽说不过是你和姬良臣的设计。但我也不能看着有人想在这儿冻死,无动于衷吧!”
苏雩失笑,难得忍着身体里的疼痛解释道:“救命之恩倒是真的,那几枝箭不是阿臣的设计,大约是齐越王的人。况且,立场不同,阿臣也是迫不得已。”
“谁说立场不同?我跟姬良臣从小一起长大,怎会立场不同?‘阿臣’叫得那么亲,你又是什么立场?”伊浩仁立即炸毛,完全没抓住苏雩说话的重点。
苏雩更是懒地反驳,无力道:“是,是,我没什么立场说你们的事,只是别碍着我灭齐越就行,你赶紧走吧,真烦。”说着,又起身游进湖里。
伊浩仁“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谁说我愿意待在这儿。
走在路上的伊浩仁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苏雩的意思,原来,那箭不是姬良臣事先设计好的。心情不禁轻松起来。
于是,好心地通知了姬良臣,苏雩在泡凉水浴。
姬良臣在营帐没见苏雩,听了伊浩仁的话赶来湖边时,却诡异地发现除了湖边被折腾得一片狼藉的野莲,湖面波光粼粼哪里有苏雩的影子。
在周围快速找了一圈也没见个人影,却是在湖边发现了一个青瓷小瓶,是当初苏雩给自己吃止痛药丸时,盛那药用的。晃一晃已经是空的了。还记得当时苏雩说他都是整瓶整瓶吃的。自己还在想那得是有多疼,才需要整瓶整瓶地吃。
想着不禁有些慌了,冷静下来,根据平常苏雩地作为来看,不会是沉湖里去了吧,很有可能。
于是,不假思索地跳进湖里。
果不其然,莲茎深处,月光穿透水面照进了,一个白色的朦胧暗影浮在半空,姬良臣想都来不及想,拖着苏雩直接用了内力,使了轻功,跃出水面,落在岸上。又忙不迭地回头查看怀里之人的情况。
却对上一双映着月光琉璃般晶亮的眸子,那眸子受惊般眨了眨,那眸子下面的嘴巴里还叼着一根细长的莲茎,嘀嗒嘀嗒地滴着水。
两人静默两秒钟。
苏雩先动,开口:“什么情(况)......”话未说完,嘴里细长的莲茎‘啪嗒’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