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明知道正院的内室里布设了他自己亲手排布的阵法,哪怕再喧闹的声音也扰不到床榻里头安睡的母亲,也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他小声地询问他久未归来的兄长,“兄长,你这个时候不该是在妙安寺那边的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可是有什么急事?”
程沛问话问到最后,声音都急了。
净涪本尊没点头也没摇头,看着面前难掩急切的年轻家主,忽然冲他安抚地笑了笑。
那个笑容真说起来很浅很淡,一个不注意,能被人疏忽了去。但程沛看见了,刚刚才回过神来的司空泽也看见了。
司空泽一时被惊得无言,但程沛却是涨红了脸,局促地将头埋了下去。
他……他简直蠢到没脸去见人了。
他兄长是谁?妙音寺的净涪啊,有什么事能为难得了他?!就是真有,比他兄长差得远了的他能帮上忙?
净涪本尊看着这样的程沛,轻笑着抬手,在程沛发髻旁边的位置上安抚地拍了拍。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程沛才终于积攒到了足够的勇气。
他着意放缓呼吸,以极力降低自己双颊的温度。
不过净涪本尊和司空泽看了看他抬起头来的脸色,就知道他这一番努力没有太大的作用。然而,他们两人谁都没有点明就是了。
为了减轻程沛的局促,净涪本尊先有了动作。
他抬手,毫不客气地指向程沛修行闭关的静室。
程沛顺着净涪本尊的目光望去,当即也顾不上其他,边亲自引净涪本尊去往那静室所在,边在心底自责。
他今日真的是太失常了,明明先前兄长才在他们面前破关,他这会儿居然就能给忘了?
程沛自正式将程家的力量全数拢在手中之后就已经成长了很多,程家大大小小的事情落在他手上,都能条理分明地一一处理妥当,明明白白的一个尽职尽责家主。如今在净涪面前因净涪的事情而各种失态,其实无非就是太过重视太过在意而已。
尤其是今日里净涪突破的一整个过程,顺利顺当得就像喝了一杯水一样的,半点不见别人会有的紧张郑重。受净涪自己的这个态度影响,程沛的一时疏忽其实真的很能理解。
这里头的这些缘由,净涪本尊看得明白,司空泽也同样清楚。
去往程沛静室的路上,净涪本尊看了颇有些丧气不解的程沛一眼,又深深地望入了他的识海世界,和司空泽对视了一眼。
净涪本尊眼里的意思,司空泽没有误解,他心里叹了口气,也没多话,直接就点了头。
司空泽陪伴着程沛一路走来,正可谓是亦师亦父,对程沛了解甚深。
别看程沛现在已经成长,能够独立处理很多事情,而且还都能处理得很好,看他已经成长到成熟,就以为程沛能自己将今日里的这些事情想明白,就以为可以直接放手旁观,等他自己清醒。
不行的。
程沛将净涪这个兄长看得太重了。
真放任他自己来,最大的可能不是他自己想明白,反而会结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心结。虽然司空泽也知道净涪不可能放任那个心结太影响程沛,但一点不痛不痒的妨碍程沛修行效果,净涪也是不会太过在意的。
毕竟纵观天圣魔君的成长,这点小麻烦,委实是连被提起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还得他来。
司空泽撩起眼皮子看了一眼程沛,又很快收回视线。
到了自己的静室门前,程沛直接打开了静室,请净涪进去。
净涪本尊边往里走,边左右打量了一圈这个静室的布置。
这个静室里的种种阵法禁制都是程沛亲自动手建造出来的,处处透着程沛的个人风格。
程沛注意到净涪的目光,原本就有些失落的心情瞬间又多了几分忐忑。
他小心地瞥着净涪,偷觑着他脸上的表情。
然而,和净涪本尊比起来,程沛的功力还是太差了。
他连一丁点端倪都没看出来,偏还在一个不注意中,让自己的视线撞入了净涪的眼中。
净涪本尊眼底升起一点笑意,面上却还是不漏声色,只对着程沛点了点头。
程沛当即就愣住了,甚至到净涪本尊将静室关上,也还没能回神。
司空泽看着自己这个傻傻愣愣的小弟子,心底禁不住又升起了一种熟悉的无力。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后,就又重重地咳了一声。
程沛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识海里看了一眼,唤道:‘师父?’
司空泽木着脸,都没眼看程沛表情,垂着眼睑不咸不淡地问道:‘回神了?’
程沛觑了司空泽一眼,老老实实地点了头。
司空泽眼睑没抬,又问:‘很高兴?’
程沛又点头,他一遍遍地回想起方才他兄长点头的模样,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哪怕司空泽没抬头,也能猜到这小弟子脸上的笑容有多傻气。
他心里哼了一声,再开口时的声音便也就愈加冷淡,透出些许凉意,‘很好,回头将前几个月交代你完成的阵法变形拿给我。’
程沛听着这话,脸上那傻傻的笑容立时就僵在了那里。
他沉默了一下,唤道:‘师父……’
司空泽这会儿委实心坚如铁,半点不曾动摇,‘你如今的阵道修持颇有进展,那些阵法变形的小问题想来难不倒你,现在拿出来,不难的吧?’
程沛点头不是摇头不是,只能眨巴着眼睛看着司空泽。
司空泽淡淡地道:‘既然你兄长现在回来了,那么想来,你也很乐意让你兄长看看你的成长的吧?’
程沛沉默了片刻,到底点了点头。
司空泽终于撩起眼皮,将视线从那眼皮子底下送出,往他脸上转了一圈,又淡淡地道:‘至于你方才闹出来的那点小错误……’
程沛的心提了起来,面皮也就同时绷紧了些。
‘说到底,你还是太过在意你兄长了。’
司空泽说到这里,话音虽还是平淡得很,但细听,却也能听出里头隐着的几分叹息。
当然,让程沛太过在意的人并不单单只有净涪,还有沈安茹。
他实在是太过看重这两人了。
程沛虽然没有拜入宗门,但司空泽指引他修行,却是实打实的走的天筹宗培养弟子路数。
而天筹宗,又分属道门。
道门修行,不像魔门偏执,也不像佛门虔诚,它走的是自然,是无为,也是随x_ing天然。
像程沛这样,将两个人看得太重要,太着紧于旁人,于他修行其实很有些妨碍。
轻了还好,不过就是平日里惦念几分而已,但若是重了,甚至能直接影响程沛的道途,让他或是偏倚或是困顿,总之,不会好到哪里去。
程沛自修行起就有司空泽作伴,如今十余年过去,哪儿还不了解司空泽,听不出司空泽话里藏着的隐忧?
他真正地沉默了下来。
第548章 净涪心魔
程沛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久到司空泽都有点不忍心。
司空泽的心并不软,对大弟子和天筹宗的一众弟子们都很能下得了手去调教,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对上这个真正意义上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弟子,司空泽的心就总会软和一点,软和一点,再软和一点。
有时候司空泽也苦恼,作为师父,最要不得的根本就是心软。尤其是在小弟子父无为、母无力的情况下,则更加。
可他偏就总是会心软。
司空泽心中念头翻覆,扰得他自己都烦,干脆就直接闭上眼去,就等着程沛下定决心的那一刻。
在司空泽闭眼的那一瞬间,他心底又有一个念头升起,在顷刻间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
到底还是应该尽快补全神魂才对,总像现在这样左右徘徊没个决断的,还耽误了程沛呢。
司空泽的种种反应,程沛都看在了眼底,但他自己脑海里也是一团乱,都不知道该跟司空泽说些什么才好。
一个言语不妥,争执起来,他倒还好,就怕师父会更生气。
程沛木木地站在静室外头,双眼无神地望着那紧闭的门户,久久没有反应。
净涪本尊在静室门边也站了一会儿,他望入程沛茫然无措的眼底,竟忍不住叹了口气。
净涪佛身也在一旁看着,听得那声悠悠的叹息在识海世界中响起,忍不住带着点惊奇地看了一眼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瞥眼回看他,淡道:‘童真心住这一重境界心绪变动本就天然,有什么好奇怪的。’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压下眼底升起的笑意,用平静无波的声音仿若无事地道:‘确实不甚奇怪。’
应付也似地说了这一句话后,净涪佛身也没看净涪本尊反应,直接就转了话题,‘待闭关出去后,你再点一点他吧。’
净涪本尊默然点头。
虽则没有半点迟疑地应下了这件事,但净涪本尊却没再看佛身,径自向着静室里的重重禁制抬起右手手指,指尖一点淡薄的金色佛光闪耀。
金色佛光顺着净涪本尊的心意,飘飘然地落向了那一重重禁制中。
静室里种种禁制顷刻间瞬息以灵力丝线的模样浮现。淡青色的丝线勾连盘旋,勾勒出一个个神异的形状。
这些形状或成三才,或成四相,不一而足。
因这些灵力丝线浮现,静室内外顿时就浮起了一种玄奇波动。
这种波动惊醒了静室外站着的程沛和司空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