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一〇三
啪一声满桌金盘玉器被拂落在地,上了年纪的太后紧绷的脸上显出两道深刻的皱纹,涂成绛色的嘴唇被怒意激得颤动不已。
“太后息怒,臣妾听说,国师回宫之后,将过去的事忘记了不少,想必是忘了规矩了。”涂瑶白蹲下身捡拾玉器碎片。
“这么想当奴才,本宫可以让皇上把你贬为宫人。”太后冷冷睨视贵妃。
贵妃浑身一颤,连忙起身,悻悻地吩咐宫女入内收拾干净一地残片,并让宫人重新换一桌热菜上来。
等待的时间里,涂瑶白扶太后入内室先休息。
太后支着头,斜靠在手边小几上,懒怠睁眼,问道:“贵妃,你进宫多少年了?”
“来年元宵灯会就足五年了。”
“五年。”太后冷笑一声,突然张开眼,那锐利的眼光让涂瑶白面上露怯,一副柔弱不堪惹人爱怜的模样。偏生太后最烦这样的女人,她曾是先帝的皇后,生在大梁根基深厚的门阀世家,无须向任何人低头,她虽然看不惯贵妃这样示弱扮可怜,却也知道若非如此,她也早就被一手养大的明帝抛在脑后。
“三年前你被封为妃,两年前怀上龙种,进而被封为贵妃,此后晨昏定省,每日来本宫的永宁宫侍奉,不仅风雨无阻,本宫记得,诞下公主之前,你身怀六甲,仍然来本宫宫里请安,足算得上有心。”
涂瑶白深深低头,怯声道:“能得太后青眼,容臣妾在跟前尽孝,是臣妾的福分。”
太后定定望着涂家这位庶女,“明|慧是你的妹妹,这场家宴由你亲自cao持,一定要为她和皇帝制造机会。皇上生x_ing耿直,从不推卸该当肩负的责任,本宫的意思,听明白了吗?”
涂瑶白眼眶微红地看向太后,咬住嘴唇,半天才委屈道:“太后……”
太后握住涂瑶白的手,虚扶她一把。
涂瑶白起身后,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只要你能做太子的母亲,谁做皇后,又有什么要紧的?”
涂瑶白的眼泪说收就收,眼眸中闪动着些微讶异,“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道:“你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称本宫一声母后?”薄唇勾起一角,“就算你不承认,本宫也不会相信。”
涂瑶白噘嘴低头,低低抽泣一声,以绢帕拭去眼角泪光。
“陛下的心思,俱在国师身上。”涂瑶白眼角余光瞥去,太后不曾动容,仍是面无表情端坐着。她咬牙道:“臣妾一介女流,实在难以为太后分忧,臣妾的妹妹天资聪颖,不似臣妾愚笨。她入宫之后,若能得陛下欢喜,也是臣妾母家之荣。”
“你能想得透彻便好。”太后微扬双眉,以涂瑶白入宫后的一贯表现来看,太后本以为涂瑶白会不满其妹入宫,试图对其晓以大义。这番见不必亲自点拨,涂瑶白已经开窍,反倒对其刮目相看起来。
“太后,国师如今有孕,流落在外时听说身子大损,脸也让人划花了,有名医为其诊治,如今已是换了一副模样。您说,这会不会使民间多有不利皇室之说。”涂瑶白担忧道。
太后冷笑着狠狠一掌击于案上。
“繁衍皇嗣本是后宫之责,什么天裔族,不过是混淆视听的旁门左道,祖上擅长巫蛊,这一族的男人能够生子,都是为了责其不敬上天之罪。竟然编造出‘天命之子’的谎言来,简直荒唐!”
涂瑶白拿手帕沾了沾眼角,秀眉微蹙,小声问:“就这么看他生下孩子来吗?臣妾看陛下之意,国师若是诞下男婴,怕会当即立为储君。以国师在朝中威望,大臣们也未必会反对。”
“妄想!只要本宫在一日,就容不得这蛮荒野族祸乱朝纲。”太后狠狠道,凌厉眼风剜向贵妃,“此事本宫自有安排,你只需要一心一意安排好家宴,令陛下当夜就宠幸明|慧。有本宫为你们二人撑腰,你的父亲靖阳侯,本宫也会相助一二。”
涂瑶白垂下眼眸,掩去蔑笑,感激涕零地跪伏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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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醒来,韩衡就没有见过郎东,从一开始,庄灵做的一桩一件事当中,都有郎东的手笔。
这天韩衡让云蓉把郎东找来,两个宫侍在旁为他捏脚。韩衡冷眼看着原本细白如今肿得像是萝卜的两只脚,这具身体皮肤很薄,皮下血管都可隐约看见。白则白矣,却因缺乏血色而显得无比脆弱。
等待郎东来的时候,韩衡把被窝里的龙蛋用一卷花纹繁复的毯子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取暖。
他还是有些精神不济,但当他再次体验到胎动时,心中仍然有说不出的震动。仿佛那是一个与他血脉相依,心跳相连的人。在韩衡的眼里,这不是一个“胎儿”,而已经是个人了。
看见郎东走进来,韩衡然叫宫侍退下。
郎东跪地行礼。
韩衡没有立刻叫他起来,郎东也不见慌乱,气定神闲地跪着。
这么对峙了接近盏茶的功夫,十数名宫女捧茶点上来,韩衡才叫郎东起身入座。
入座之后,郎东两手袖着,垂首端坐。
“尝尝,大梁风味的点心,我吃着,比北朔的精致不少,没有那么甜,却很得宜。”
郎东依言拿了一块点心。
“所谓过犹不及,点心多是甜的,嗜甜是人的本x_ing,多吃甜食让人心情畅快。但糖放得太多,就让人觉得齁得慌,甚至变成涩口的苦味。”
郎东停下咀嚼,腮帮微突,片刻后,再度嚼起来,咽下后,立刻有侍女捧茶给他。郎东用茶水漱口,又喝了两口,才道:“国师话里有话,恕我愚笨。”
韩衡淡笑道:“不是你笨,是你太聪明。有件事我有点在意,睿王已故的正妃殷氏有一个亲妹妹,现在何处?”
郎东抬头,“那日我与明帝的对话,你都听见了?”
“听得模模糊糊的。”
郎东看了一圈侍奉的宫人。
“你们先出去吧。”韩衡道。
宫人都退出去以后,郎东才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笑:“今天叫我来,你预备,跟我算算账了么?”韩衡是大梁的国师,郎东闲云野鹤惯了,尊称一声大人或是国师,本来就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如果要算账,你见到的就不是我。那天不是我,你现在尸身应该已经开始腐烂了。”
郎东皱起眉,“你故意叫明帝入内?”
韩衡不置可否,又道:“我想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是谁谋害我,你为什么会知道,既然我的下落不是庄灵靠自己查到的,那是谁透露给他我的下落。”
“国师仿佛忘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你不是大梁人,但你也不曾效力北朔朝廷,既然跟权力无关,那就是为了感情。和你有关系的人不多,早年你游历四方时,有个老头对你有救命之恩,此人已经作古,名号无须提起。你二十岁,才拜千手娘子为师,精习医术,因为你的天分,千手娘子的三个徒弟中,你的医术最为高妙。但王妃,还有她的同母的妹妹,也学得不差。在北朔的时候,我查到一个人,大家叫他柴老头,这个人提过,王妃是被人毒死的。你说,什么样罕见至极的毒,才能在师出千手娘子的王妃殷氏的眼皮底下,把她毒死?”韩衡语气轻松地说,眼角余光一直在密切关注郎东的反应。
当听见殷氏时,郎东总是压抑不住目中沉痛,显然他跟殷氏感情深厚。
好一会,郎东才讽刺一笑,“大梁国果然不愧六国之首,既然你查到这些,不妨帮我一个忙,查出殷氏被害的真相,我也很想知道,是谁,害了我师妹。”
“不是如今的睿王妃,李氏么?”
“国师不必诈我,既然你查到了老柴头,怎么还会认为李氏是凶手。”
提起老柴头,韩衡就想起那枚戒指,仿佛蝎子尾巴在心里蛰了一下,当时不太痛,却有剧毒,一点一滴缓慢渗透。
“难道老柴头才是凶手?”
“不是他,还会是谁?”
查到老柴头身上时,韩衡发现他的拐杖上有贡克他们训练点的徽记,又发现他知道不少人的代号,韩衡断定,老柴头自己会再找上门来。但当时他没有想到,竟然会不小心听见庄灵和他父亲那番冷酷无情的计划,知道了从认识庄灵开始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这条线就这么断了。
直到那天君明焱想一巴掌掐死郎东,他才知道殷氏还有一个姐妹,与郎东关系密切,郎东以如师如父的身份待在庄灵身边,庄灵一有什么事儿,必然会第一个跟他商议。因为他的母妃死在自己家里,父亲若无其事将曾经的相好扶正。在睿王府,恐怕他谁都难以完全相信,虽然没有成亲,庄灵也有一多半时间,不在王府内住。
从前韩衡怕麻烦,稍微复杂一点他都不肯深想,他想的不过是傻乎乎地套牢庄灵。也因为喜欢庄灵,跟他相关的事,他只关心现在庄灵过得怎么样。现在想来,有因必有果,要是睿王府背后没有这些勾心斗角,庄灵也许会长成一个纨绔贵公子的,可他有一个灭门的母族,手握北朔重兵。
韩衡忍不住轻笑了两声,他以前为什么从不觉得庄灵会有多复杂的心思呢?那时候他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不止骗他生孩子,连带整个薛园都是骗他的。为了得到“国师”,庄灵真肯下本钱,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郎东的嗓音突然打破韩衡恍惚不定的心神。
“你要恨他,不如恨我,是我一直在诱导他这么做。”郎东淡道。
韩衡这才注意到,从来整肃精神的郎大夫,今天连胡子都没刮,皮肤干瘦皱巴,嘴唇也蒙着一层缺水干燥的皮壳。
“你不是想说,全都是你的主意,庄灵什么都不知道吧?”想起这句宫廷戏台词,韩衡嘲讽地笑了笑。
“他若是如此无知,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郎东道,“而且,你也用不着防备我,全天下如果只剩下一个人想保这个孩子,那一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