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一〇四
北朔南部阵线正是休战期,庄灵带着丁穆一行,离开北朔以后昼夜马不停蹄,十数日快马兼程,回到了自己的大本营。
此时午后,庄灵与营中将士同吃过后,一番巡营安抚,才回到中军帐中,又立刻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军报。
眼下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此次上齐s_ao扰边境,庄灵没看在眼里。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让他能够调集自己的军队,和殷家旧部会合。
士兵来报,丁穆在帐外求见。
庄灵头也没抬起来:“让他进来。”
丁穆进来,看见庄灵丢开军报,扫开案上文书,下面露出一个使用日久略显陈旧的木盒,盖子揭开以后,是个沙盘。
他捞了一把黑红二色的小旗在手中,分别□□沙盘各处。
“你让我办的事情我都办了,何时放了楼主?”
庄灵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勾起嘴角,露出个冷笑:“韩衡没找回来,你还有用,营地想必你已经让手下人翻遍了,既然一无所获,就该安心待着。”
“此次行动失败,错不在我。”丁穆道。
“这么说,是我错了?”啪一声庄灵手中小旗全都丢在沙盘里,他双手扶案,凌厉的目光逼视向丁穆。
丁穆走过去,就在他对面不请自坐下。
“听鸿楼不是一定只能跟着宁王,少帅没听过,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之所以宁王能控制听鸿楼,那是因为他在京城势力强大,有君王毫无保留的信任。”
庄灵不耐烦道:“听鸿楼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我要的只是韩衡回来,带你们而不是我的亲兵去大梁,足以掩人耳目。”
“既然这样,何不现在就放了楼主。”
庄灵嘴唇紧抿着沉默不言。
“你抓了木染,固然能够号令于我,但你也见到了,听鸿楼真正唯我二人马首是瞻的人没几个,大家不过为了同一个目标才聚在一起。想必米幼已投入大梁,跟在他身边的乌翠是个爱憎分明的泼辣女子,得到米幼的忠诚,就能得到乌翠的忠诚。我们这群人,无非想在乱世中,拼一份前程,正大光明、挺直腰板地活下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要的如果是天命之子,不日那孩子就将降生,如郎东所言,你大可等到孩子三岁之后,再将其接回身边慢慢□□。”
“我不是要孩子,我要韩衡。”
丁穆讽刺一笑:“那你从一开始就用错了办法,除非他再失去一次记忆,否则就凭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以及将来可能有的作为,他不仅不会回到你身边,还可能成为你最大的敌手。”
庄灵冷哼一声:“那你就看错了,现在的韩衡与从前的国师不同,这些天下大事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一丝难言的柔情混杂着悔恨闪过庄灵的眼眸,他低下头,恨声道:“他选择明帝,不过是想找个靠山,能帮他离开我。”说到这儿,庄灵按捺不住一股噬心啃骨的愤恨,“他留在我身边,我一样可以给他最好的,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这个孩子注定都是天命之子,我就想不通了,韩衡他为什么不能试着理解我。我对他还不够好吗?他想要的,我能给的我都给了。揪着我骗了他这件事有什么劲?难道我还能让时光逆流从头来过吗?他怎么就这么死脑筋……”一丝莫名的怀疑和恐惧让庄灵声音逐渐发虚,“他不可能不喜欢我,若是韩衡不喜欢我,他不会被我气得伤心难过。”
丁穆笑了一声。
庄灵狠狠盯住他:“你要是有话就说,不然就滚出去,别跟我面前添堵,你别忘了……”
“除了威胁,你给过他什么?对一个人好不是用嘴说,你想过他要什么吗?威逼利诱是对待敌人的方式,你把这一套用到心爱的人身上,只能把他推得越远。”
庄灵愣了愣。
“楼主不在军营,想必就在京城了。”丁穆站起身,拍了拍袖子,漫不经心道:“让他给我写封信。”
人都走远了,庄灵才抓起手边砚台,正要狠狠掷出又顿住了。
丁穆说的话在他脑子里一圈一圈地荡开,他说的没错,他给韩衡的,除了欺骗和威逼利诱,什么都没有。可他还搭了一颗真心进去,他的真心,难道就廉价得什么都不值吗?他是后悔了,但他韩衡凭什么就对他的低声下气视而不见。他凭什么就能把他的心丢弃践踏得什么都不剩。
庄灵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把外面的小兵叫进来,让他去弄点酒来。
那小兵一脸意外,旋即一脸恭敬地退了出去。
庄灵带病多年,从不在军营里喝酒,也严令手下人等不许饮酒,但他现在心里烦得不行,再不让他喝点,他恐怕要疯了。
向敌手下跪的屈辱,他永远都不可能忘。君明焱,你等着,韩衡他一定会弄回来,还有这天下。
灼烫的愤怒烫得庄灵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他重新扫平沙盘,定了定神,用力撑开双眼,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拳头死死攥着。
他不能输,他也不可能输。庄灵拇指摩挲戒指,坚硬的金属仿佛要烙到他的心里去。
~
风把窗户拍得乒乓作响,殿内的两个人却谁也没往窗户看一眼。
韩衡密切留意着郎东的神情,他实在不像在撒谎,提起殷氏,他一贯冷漠的眉眼也动容起来,眼角微微发红。
“庄灵知道是睿亲王,杀了他的母妃吗?”韩衡手不由自主抓紧被子,凉飕飕的寒意爬上他的脊背。每天同床共枕的男人,整夜整夜想的都是怎么毒死身边的女人,而且他谋划缜密,要完全洗脱自己的嫌疑,还要让儿子为家族继续卖命。想着韩衡嘴角不禁嘲讽地勾起一道弯弧,庄岐书果然是睿亲王的亲生儿子。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等今冬过去,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郎东鼻翼翕张,一番回忆对他而言不啻是难言的痛苦,每当他想起温柔娴静优雅端庄的殷氏,就克制不住情绪。
韩衡困惑地皱起了眉,好一会,他才有了点头绪,但也显得难以置信:“他要谋逆?”
“这不是谋逆,他只是替殷家报仇。血债血偿,该当如此。”
“你说的水落石出不会是指……”韩衡想起那天在窗户下偷听到的内容,庄灵曾安抚睿亲王,让他在京城静候,说过一阵子就会将他接出皇城,如果庄灵早知道毒杀殷氏当中有他父王的份,那当天他和睿亲王的密谋,其中必然有一部分是为了让睿亲王安心,因为,只有稳住睿亲王,发动兵变的同时,睿亲王才会被北朔君主当做人质。甚至睿亲王府满门都会被抓起来威胁庄灵。
“要是那个男人能活到明年春天,岐书兴许不知道他父王所为。不过,我觉得他早已查明,要是他真以为柴老头是毒杀我师妹的凶手,杀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郎东低头整理衣袖,长时间说话令他倦怠,他独来独往惯了,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与人交谈过。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韩衡眼神闪烁地望着郎东,继而提高音量,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干涩的话来,“还是你觉得,事出有因我就会原谅他,乐颠颠地再度投入他的怀抱?还是我看起来有这么蠢这么下贱?庄岐书对我做的事,我一件都不会原谅,而且每一桩我都记得很清楚,每一件都够我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郎东轻叹一声,朝韩衡重重磕了一个头,前额顿时流下血来。
“若是为他骗过你,卷在这时局当中,谁又不曾骗过人?”
“至少我不会骗别人的感情,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已经走到这一步,还需要我配合什么?”韩衡笑了笑,“我都不会配合。别人骗人你们就可以骗人,别人去死你们怎么不去死?”
郎东哑口无言,半天才说:“兵不厌诈,事关大局,岐书虽对不起你,未尝不是一片真心,否则他根本不用追到大梁来,只需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再夺回去。”
“真心?”这两个字特别刺耳,不久之前,他韩衡也傻不拉几地以为碰上了值得真心喜欢的人,差点儿他就单膝跪地跟庄岐书求婚了,现在想起来无异于一个笑话。韩衡深深吸气,冷道:“你们两个,一个懦弱无能,连喜欢一个人都要遮遮掩掩不敢说出来,等人死了才蹦出来报仇,另一个,自私莽撞,幼稚可笑,想要什么只会去抢,他根本没心,他也不懂怎么喜欢一个人,对他而言任何付出都必须有回报,这算什么真心?”韩衡冷笑道,“他以为感情是等价交换,付出多少就得收回多少,有这么便宜的事,我早就不知道给多少人生一两打孩子了,轮得上他?等他排上号估计已经老得都硬不起来了吧。”
“国师切勿动怒。”郎东本来被骂得想反驳,然而突然被韩衡越来越扭曲的表情惊醒,他跟一个孕夫争什么。
韩衡急促吸气,定了定神,即便躺在床上,仍然是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他托住沉重的肚子,咬牙切齿地怒瞪郎东,“这个孩子必须平安生下来,不然这么长时间的罪不是白受了吗?!郎大夫,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明帝找了不少名医,但他们谁我都不放心。”
精光闪过郎东的眼,他忙低下头以示恭敬。
韩衡肚子一阵不适,话都说不出来了,妈的小王八蛋天天就在肚子里踹他,缓过劲来韩衡紧抓住郎东的袍袖,恶声恶气道:“是庄岐书硬要我生这个孩子的,你说得没错,孩子身上流着殷氏一族的血,所以你必须保他。”
郎东连连点头,他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但你想要这个孩子长成,你还得保住我,如果我死了,这孩子就是明帝头顶绿油油的见证,别忘了你现在在哪儿,明帝不是笨蛋。”
郎东瞳孔微微缩紧,转瞬掩饰过去,应道:“我自然会尽力。”
再多说也没必要了,韩衡丢开郎东,他的手心里都是潮s-hi的汗水,只这么一个前倾的动作都快要命了,他要是站起来,连自己脚背都看不见。韩衡疲倦地向后一靠:“你可以出去了,我要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