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王妃
奇怪的是,虽然连日大雨,但西边的火势却很猛。幸而地势开阔,才不会一连十十连百地烧开去,只能等烧尽了再扑灭。岳奔云手里仍握着出鞘的宝剑,映着火光,光芒凛凛。他想起那个和肃王独处一室的小太监,心里暗道大意,他们定是在那时就乔装打扮好了。
空气中隐隐传来刺鼻的火油味道,是有人纵火。
他忙呼来一队禁卫,朝宫门的方向跑去。
声东击西,拖延时间,想必此时,肃王及其家眷正急急地要出城。
戌时将至,京都就要宵禁了,城门已经紧闭。
长长的街巷上只剩下寥寥的行人,都在朝家的方向走,行色匆匆,禁卫匆匆跑过的脚步声,以及甲胄相互磨蹭的声音不断地响着,岳奔云头脑中一片空白,将檀六以及那支钢羽箭压在脑海的最底下,只想着要捉拿肃王,仿佛把这个逆王抓住归案,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前面转过弯就是肃王府,巷子口处围了一圈的人,喧嚷声不绝,见禁卫军来了,急忙散开,让开一条道来。
肃王府的大门敞开,门前有一架马车,上面悬着一个灯笼,写着“肃王府”的字样,烛火明灭。马车的帘子垂着,不知里面是否有人。拉车的马似乎受了惊,一见了人来,不住地嘶鸣,马蹄刨地。
路过的行人都知道这儿是王府,纷纷围了过来,只是碍于禁军不敢近前,在外头窃窃私语。
岳奔云独自走过去,试着去拉马的缰绳。
那马长长一嘶,前面两蹄高高抬起,人立起来。马车一颠,从上面掉出个人来,面朝下倒在下面。
岳奔云忙过去将那人扶住,手上沾了满手的血,黏黏湿湿的,翻过来,赫然是个女子,锦衣华服,满头珠翠,面容熟悉得很,是肃王妃,那个日日临窗描帖静若远山的女子,胸前一把刀,没入三分之一。
岳奔云伸手去探那女子颈侧,还有脉搏,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她颤抖着眼睫半睁开眼,半晌才对准焦距,看到了岳奔云,朝他微微一笑,嘴唇嗫嚅着好像要说些什么。岳奔云疑惑,王妃本不应认识自己,凑耳过去,只听见她气若游丝。
“岳……岳大人……”
岳奔云还凝神等着下文,却听见她没了声息。只见她已然目光涣散,嘴角噙一抹笑,双手握着胸前的刀柄,刀被她自己深深推入肉里,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
他去握她的手,还留着温度,白白软软的,如暖玉凝脂一般,半点茧子都没有,之前曾经握过,这是小眉的手。
他细细地去看她的脸面颌下颈脖,易容的痕迹很浅很浅。
“小时候,一练出茧子来,师傅就拿滚烫的药水给我们泡手,把一层皮肉烫去,长出嫩嫩的新肉来,如此几年,也就不长茧子了。”
岳奔云想起檀六说过的话。
是了,他是一人千面的易容高手,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小眉也有这样一双手。他和她是“我们”。
见到了死人,路人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甚至有女子尖叫起来。人群中有人呼喊着:“死人了!死人了!”
“怎么死在了王府门前?”
“这是王府的马车吧?”
“穿戴得这样华丽,不会是王妃吧?”
又有人带头喊起来:“禁军杀人了!禁军杀人了!”
在带头的几人的煽动下,人群开始骚动不安,宵禁的时辰已到了,但是围着的人却越来越多。禁军开始驱赶行人,围观的行人在夜色中作鸟兽散,但流言将会在有心人的传扬下不胫而走。
当岳奔云带着人马回去复命的时候,京都里全部都是拿着火把,全城搜查的禁卫军,他们已经不需要听从岳奔云的命令。
宫里灯火通明,圣人铁青着脸,太阳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靳宽正站着回话,他跟前扔着那支钢羽箭,上面沾满血。那钢羽箭配上轩辕落日弓,射程极远,扎进肉里之后,血会沿着箭头箭身的凹槽流出来,非强行拔箭不可活命。
“陛下,乔装成肃王的逆党拔箭逃逸。”
“肃王呢?!”
“城内……城内未曾找到,光耀门的城墙上,找到了勾爪绳索的痕迹。”
圣人显然已是气极,一时说不出话来,抬手指了指岳奔云。岳奔云便将方才肃王府前所见,悉数上报。
圣人还来不及说话,门外又来一名禁军,怯怯地跪下回话。
“禀陛下,臣等并未找到陛下所说的肃王参军章怀,马贩王安府上空空如也,马场……马场处也……”
岳奔云脑海中“嗡”的一声,直直地跪着,紧紧盯着膝前的青砖,眼睛酸涩。
高坐在上首的天子拍着桌子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猛地回过头来,抓起案上的砚台,一把朝岳奔云扔去,砸在肩膀上,正好砸在他之前被谢玄所伤的地方,墨汁泼了满身。
圣人直直指着岳奔云,气得指尖发抖:“废物!都是废物!”
岳奔云在脑海中将一切都串起来了,檀六带着他一点一点地去搜集肃王谋反的证据,于是天子起疑,肃王被软禁宫中,被大肆搜捕,“肃王妃”被禁军所杀。一边是宠爱贵妃,性好藏宝建摘星楼,软禁胞弟诛杀弟媳的皇帝,一边是偏安一隅人望极高,蒙受软禁之苦杀妻之辱的王爷。
有时候,造反需要一个借口,冠冕堂皇正义凛然的借口。
想必之前的买马买铁都是幌子,永州必定已经兵强马壮磨刀霍霍,就等着正义的大旗一扛起来,便直指王座。
砚台一声钝响砸在地上,墨汁淋淋漓漓地沿着袖子往下滴。
原来他得以活命,并不是因为谁想要救他帮他解毒,而是因为还需要他入宫传递消息,他如同在戏台上演一出戏,唱作俱佳恪尽职守,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处戏中。
摘星楼一遇便是锣鼓敲响,幕启了。
第二十一章 旧闻
圣人又扔了茶盏,天青色的汝窑碎成了八瓣,就落在岳奔云膝前。待他发泄完怒气,也回过神来了。示意靳宽下去,将禁军收拢起来,再将汪大监叫进来,传召各军机大臣。
汪大监是侍奉圣驾多年的人精了,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片,脸上半分也不露,只领了旨,应诺而去。倒是靳宽,临走前,瞥了岳奔云一眼,又说道:“陛下莫忘了臣先前所奏之事。”
“先关到诏狱里。”圣人声音冷极。
岳奔云此时不关心靳宽先前奏过何事,也不关心自己要关在何处。不等人来押,就自己撑着冷硬的青砖踉跄着起来。
屋外,才停了不到半日的雨似乎又要下了,一声一声的闷雷响着,天气也闷人得很,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诏狱是专门关押钦犯的地方,只有天子朱笔御批或者亲下口诏的犯人才能关押。先帝苛政时,诏狱人满为患,几乎日日都有严刑拷打致死的犯人被拖出去。只因本朝宣宗仁懦,除开数年前雍王逆案和贪腐案关押了不少人之外,诏狱几乎可以算是门可罗雀,就连这里的老鼠都是瘦的,窸窸窣窣地出没。
待押他来的人离开,岳奔云入目所见就只有一个个空荡荡的牢房,还有一胖一瘦两个牢头,锁上牢门后径自到一旁投骰喝酒。
岳奔云靠坐在角落里,抬头看着高处的一扇小窗,雨又下了起来。他复又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了。
诏狱里长日无聊,也无人来严刑拷打他,他就好像被遗忘了一样,被扔在这四角的牢房里。雨连着下了许久,从那一扇小窗里根本分辨不出清晨傍晚,只能根据一日两顿送来的饭菜辨明时日。
他的长剑和匕首都被搜了去,只能在牢房角落里找到一片瓦砾,在墙上刻下痕迹来记录日子。好在两个牢头也和他一样无聊,酒足饭饱之后,就开始聊着外头的时势,没人来管,聊起来便少了顾忌,岳奔云日日地听着,心中也有了数。
果不其然,那日之后不久,肃王便扯起了“清君侧”的大旗,挥师北上。洋洋洒洒的一片檄文,文采激扬,写着宠妃当道女干佞乱政,怂恿皇帝迫害忠臣杀辱宗室,天降不详之兆,连月大雨。就连当年雍王逆案也翻了出来讲,替雍王翻案。
“清君侧”简直就是多年来造反的人们最爱扯的一面大旗。
永州厉马秣兵,一路北上。本朝居安已久,一时间被杀个措手不及。兵贵神速,不过两月余,就打到了京都外的最后一道防线绥阳,僵持不下。最后,是肃王命人在应渠上游闸住水,连着几日大雨之后放闸,滔滔之水顺着地势一下冲破了绥阳城门,肃王的兵马直指京都。
诏狱里的牢头每日这样说着,似闲聊一般,事不关己,无论谁坐了皇位,于他们都无大碍,不过是一样当差,一样帮皇帝看犯人。
又是一日,吃过晚饭,岳奔云不过才用瓦片在墙上划了一道,诏狱里却来了人,要提他出去,也不说是为何,也不说要杀要放。岳奔云心里坦然,即便是圣人要杀他,他也只当还一条命,他现在无牵无挂,好似又回到了遇见檀六之前,茕茕然一身,没有未竟之事,没有要念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