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冲翻着一只乌青的眼睛,整个人都像是和尸体打交道多了带着死气,此刻听商承弼吩咐,应命答话,声音从头到尾一个调调,毫无生气,“致命伤是刀伤,横刀自刎。身上三十七处伤口,伤痕与偠州守军的大马刀吻合,另有五刀,刀口极深,伤口外翻时每一处都有犬牙状的豁口,是景康家传的屠狗刀。”
商承弼抬头,看于中玉,“于将军,为何大敌当前,于同襄身中数刀,全是自己人在向他身上招呼。难道,是景康和偠州战死的五百力士通敌叛国不成?”
于家对商承弼有恩,也有功,但现在人人看出来了,皇上要清算。算的,是于家的摇摆不定。
忠烈满门名声固然好听,但这名声也是一个枷锁——忠心要是打了折扣,就别怪当年流的血全飘到黄河里去了。銮禁卫在于家死了两个人,还能让靖边王独子全身而退,于家有不臣之心,就别怪商承弼不念旧情。于同襄的事原是揭过去的,但那是皇上不想追究,等他想追究了,商家的人翻旧账都是一把好手。
商承弼让于中玉自辩,尸体摆在眼前,伤痕历历在目,没法辩,除了磕头,就只能磕头了。以前还能说说忠心,现在,全天下都疑惑,于家忠的究竟是谁,尤其是,于同襄身份特殊,他可是靖边王的徒弟。
于中玉这里断了片,商承弼却是快刀斩乱麻,一挥手,“这等乱臣贼子,埋在于家的祖坟里,平白辱没了祖宗清名。”他低头,看着于中玉,“朕心里有数,此人,不再是于家子孙。”他此话一说,就定了调子。于同襄便被除了籍,牌位也被从于家祠堂里迁了出来,那场极尽哀荣轰轰烈烈的葬礼,此刻看,就是一场笑话。于同襄的尸体被抛在乱葬岗,于家竟无人敢去收。
风行独自一人去了乱葬岗,跪在地上,看那一卷Cao席包裹的尸身,不知晋枢机是怎么保存的,如此盛夏,竟依然完好,身中数刀,刀刀见骨,颈上刀痕触目惊心,风一吹,乱葬岗的杨树叶子唰啦唰啦地闪着银光,竟像是比曾经那漫天的纸钱还壮观。风行紧紧攥住拳,这尸体,于家不能收,他,更不能收。
不知从何处蹿出来几只野狗,风行转身,向前疾奔,又蓦地停下脚步,终不敢回头去看。
于同襄通敌,算是盖棺定论,商承弼金口玉言,于并成亲力主持,将其逐出宗族,众人看来,这就是皇上还顾念于家未曾赶尽杀绝的意思,可于家最亮的招牌——忠烈满门已经因为此事蒙尘,甚至于家上上下下都知道,这就是商承弼的通牒,再有下一次,恐怕什么情分都不念了。
可惜,下一次很快就来了,而且,避无可避。
于家自除了于同襄的事,便一直在銮禁卫紧密监控下,尤其是,每日的往来书信,更逃不脱銮禁卫的鹰眼。于家自知商承弼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于老公爷坐镇,上下都十分谨慎,可惜人在家中坐,信从天外来。那位传说中的成国细作沈栖闲小王爷不知什么时候听说了卫衿冷被抓的事,恨不得c-h-a着翅膀飞到大梁来,可惜,如今成国和大梁的关系太紧张,他那位励精图治睿智深沉不让商承弼的亲哥哥就算平时再纵容他也不可能这个时候放纵他出宫,和他以及他哥交好的商衾寒又远在疆场正和赫连傒殊死一搏,京安城里还有几分交情又能说得上话的,也就是于家了。
于是,沈小王爷一封密信送到了于家,请于家照看卫衿冷一二,若能解救的卫衿冷出囹圄,安乐王承诺——尽我所有,予君所求。
沈栖闲是出了名的富贵王爷,风流潇洒,信也写得是文采斐然,为了打动于家救人,写了自己曾经救助于文太的事,又说了于家对他的款待和承诺。当年于文太手臂被废,沈栖闲抱着他去找楚衣轻,甚至还和当时拦在路上的赫连傒交手受伤,虽然于文太未救回来,但于家究竟欠了他一份人情。沈小王爷甚至还引用了《诗经》的句子来说当日的情谊,“蓼彼萧斯,零露泥泥。既见君子,孔燕岂弟,宜兄宜弟,令德寿岂。”这句话搁在平时也没什么,可如今,于家正在火上烤着,空x_u_e都要来风,更何况还有这么一封书信在。
众所周知,商承弼殉夫早逝的母亲是成国的大长公主,从这里来论,成国如今的国君玄安帝沈西云与商承弼是表兄弟,如今,沈栖闲与于家论起兄弟来,还许诺予君所求,那商承弼就要问一句,于家所求是为何事?
当年的于家,内有皇后,外有兵权,还和邻国王爷暗通款曲,商承弼就只说了一句,“难怪先皇后一定要嫡子了。”这话说得,太诛心了。诛心到,根本无从辩起,连请罪都不能。
此事一出,商承弼加紧了对卫家上下的调查,一个小小的卫衿冷,能让成国小王爷说出予君所求这样的话来,其中若没有别的纠葛恐怕连卫衿冷自己都不信。于是,卫家被翻烂了的账目,被审透的的人,被查得肚儿穿底儿掉的生意又被翻检了一遍,而后,就在卫家的茶楼里,查出了来往的细作,不止有成国的,还有北狄的,逻邪部的,甚至连南绍和最西端的弹丸小国连氏的都有,钱庄的账目就更是不清不楚,来源不明的庄票有五百万两之多,顶得上大梁最富庶的东南四省半年的赋税。
卫家的当家人卫老爷子并三个儿子和九十多个大掌柜都被下了狱,卫家的银钱钞纸钱庄酒楼全被抄没,连靖边王独子商从涣住的卫家的三月巷老宅也被封了,商小王爷自然也被赶了出去。
卫家年轻一辈的当家人,最大的j-ian细卫新旸卫公子,下狱以来,第一次被提审,罪名是通敌卖国,审他的,就是銮禁卫指挥使,郭通。
郭通提审卫衿冷的时候,卫衿冷的《冲虚贵正经》正练到第六重,他被断食断水六日后,第七日起每天可以得到一碗水,他借此来计算被囚禁的时日,因为知道商承弼不可能现在就要了他的命,是以他一点也不惊慌,只专心练他的功。
《冲虚贵正经》精义在于冲虚自然不执不为,他身陷囹圄,不辨日夜,无牵无挂,心思清明,倒是进境极快。是以銮禁卫敲窗子的时候,天顶一盏灯亮起来,除了长期适应黑暗的眼睛稍稍被晃之外,倒依然从容。
吐纳两次,呼吸平顺之后,卫衿冷款款站起,身子虽比刚进来时清瘦地多了,精神却还不错。
“卫公子,请吧。”銮禁卫的人倒也真是佩服他。常说卫公子稳如泰山,他内功如何高明且先不论,只这份冲淡平和就叫人佩服。可惜,知道指挥使大人摆下了什么阵势迎接他,大家脸上都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兴奋,看看你这份宠辱不惊的样子能保持到几时。
和众人以为的不一样,銮禁卫的诏狱并不是刑具林立到处弥漫着铁锈味血腥气一片鬼哭狼嚎的,銮禁卫的大堂很干净,也很肃穆,四面垂着漆黑的帷幕,分列两旁的一十六名皂卒手持水火棍站得端端正正,只是与寻常衙门不同,那水火棍底端并不是包铁,而是包铜。
卫衿冷在狱中这些天,早已想得清清楚楚,他素来俯仰无愧于天地,又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是以对前方有什么并不恐惧。可一踏上大堂,他素来稳定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爷爷。
卫家年过七旬的掌舵人,卫长安,爷爷是坐着,可卫衿冷的心却沉了下来。
然后,他看到了爷爷身旁站着的,是自己的伯父,父亲和二叔。
卫衿冷还没开口,他父亲先叫道,“老三,你三叔被他们——”
“闭嘴!”他听到了爷爷的呵斥声。
卫衿冷大步向前,一撩衣摆,在祖父和叔叔面前跪下了,“孩儿不孝。”
卫老爷子面容枯槁,脸色青白,声音却还有力,硬声道,“我卫家诗礼传家,恤老怜贫,你很好,起来,不必在朝廷鹰犬面前如此。”
卫衿冷跪下了才看清楚,爷爷的两只脚都是垂下去的,应该是被他们上了无情木而腿脚被折断。卫衿冷重重一叩首,站了起来。转身望着郭通,不发一言。
郭通对身后的校尉点了下头,校尉将厚厚一摞供词送到卫衿冷手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卫家借茶馆酒肆向邻国传递消息,泄漏大梁军机民情,私自开矿铸银,索贿纳贿,又有开设钱庄当铺强夺田产等不法事,桩桩件件,时间地点苦主俱全,只差签字画押。
卫衿冷细细翻看,一页一页看完了,将那厚厚地一摞平放在手掌中。
郭通道,“皇上宽慈,看在靖边王和风行世子面上,只要卫三公子签字画押,只问主犯,胁从不论,卫家三百余口,还能留下三百条命。”
卫衿冷点了下头。
卫衿冷的三叔叫道,“小仨儿,不能签!”
他话音刚落,一记水火棍就招呼在他头顶,眼见得就要将卫三叔活活打死。
卫衿冷一伸手,当堂之上,一阵劲风扫过,厚厚的供状散了一地,一十六名皂隶手中的水火棍竟全被他打到了地上,每一根都是从中间剖开,裂成了两段。
堂上一片惊骇,郭通却是不怒反笑,“卫公子,在下知道你武功高强,可是,你也要知道,形势比人强。”
他话音一落,两边的帷幕尽皆打开,他的堂姐、小妹、嫂子、弟妹全都被绑得结结实实,被摁倒在地上跪着,隐藏在帷幕后的一个蒙面的男人幽幽开口,“听说卫家什么生意都做,就是不开窑子,正好,咱们就将这些鲜灵水嫩的大姑娘小媳妇卖到勾栏里去。”
卫衿冷最小的妹妹,同母嫡出的卫家掌珠旻悦抬起眼望着他,紧咬着嘴唇,目光坚定,轻轻摇了摇头。
“那倒没有这个福分。”郭通款款走下来,一张一张拾起那些供状,递到卫衿冷手里,“被籍没的家眷都是要入教坊或军营的,没准卫家的小姐们运气好,正送到靖边王军中做营妓,相信王爷的同袍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们的。卫公子觉得呢?”
第167章 红根
卫衿冷接过郭通递来的供状,看他,他的声音因为长期断食少水而带着喑哑,只是语调依然很沉,“这样的罪名,只我画押就够了吗?”
郭通倒是很坦白,“您爷爷,父亲,伯父,叔叔,四条命,换一个全家平安。”
卫衿冷听清楚了他说的四条命,只是问,“我三叔怎么样了?”
郭通的回答依然很真诚,“他自己求死。”
卫衿冷继续逼视他,郭通继续道,“卫家的生意都是他经手的,他解释不了那五百万两银子,能死,是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