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身伺候裴皇后的两名宫女也一并不见了,那个院子里的人说,皇后说想出去走走散心,离开之后就未回来过,他们正想去找。”
李宽冷笑一声,慢慢道:“一个孕妇,一个少不经事,从未出过远门的皇子,几个宫女,能跑多远?给我搜,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搜出来!”
他转向刘太医。
“这又怎么说?”
刘太医心头一颤,话不知不觉冒出来:“陛下刚驾崩,皇后与七殿下就畏罪潜逃,这其中必有蹊跷,很可能是、是他们谋害了陛下!”
李宽拍拍刘太医的肩膀:“这些说辞,就不劳刘太医帮我想了,我想问你的是,陛下死因,你是否有把握说服张相他们,让他们相信陛下是被人所谋害的?”
刘太医忙道:“可以,可以!不过至于张相他们相信与否,就不是下官能掌握的了。”
李宽微微笑道:“你只管说便是,其余的事,有我。”
……
“这是一瓶毒药。”
萧重看着士兵递过来的瓷瓶,听见贺融如是说道。
“这里头的药丸,用的俱是砒霜、乌头等剧毒之物,保管你吃下之后,人事不省,在睡梦中七孔流血,绝无痛苦。你我战场相见,各为其主,不得不拼尽全力,落败者并不可耻,我本想劝你弃暗投明,但你既然有心为萧豫尽忠尽孝,我也不欲多言,只能成全你。至于萧氏降兵,他们原本就是我朝士兵,因萧豫造反,才不得不跟着易帜,如今回头是岸,我自然会一视同仁,你放心地去吧。”
萧重叹息一声,没有惊惧之色,却面露遗憾。
“多谢安王殿下,老实说,我很敬重你的人品,佩服你的胆识,若我不姓萧,现在恐怕也早已被你折服,甘愿拜入你麾下。我也不是不知道,兴亡皆是百姓苦,眼下突厥南进,我等不思驱逐鞑虏,还自相残杀,争权夺利,实在可笑,但正如你所说,自古忠孝两难全,义父养我重用我,对我有大恩,我只能以这一条x_ing命相报。”
贺融颔首:“我明白,你是条汉子,你在凉州可还有什么亲人?来日若能收复凉州,我定会让人善待他们。”
萧重摇摇头:“我生身父母早已亡故,为免家室所累,也还未娶妻生子。”
他哪里是怕被家室所累,是怕娶妻生子之后,万一遭遇今日境况,或者被萧豫生疑,落得凄惨下场,反倒连累了妻儿。在贺融看来,其实萧重心如明镜,只是不愿承认,只能一条路子走到黑。
萧重说罢,起身朝贺融拱手行礼,而后拿过药瓶,倒出三五颗,直接仰头吞下。
身体并没有出现疼痛,眼皮却渐渐有些沉重起来,萧重原本是盘腿坐在地上,最后抵挡不住,身体一歪,晕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缓缓睁开眼睛,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乏力,犹如绑上铁块负重数百里,软绵绵使不上力气。
萧重想,他这是死了?可要是死了,怎么四周看着还像在人间?
他又想,该不会是安王给的药效果不够吧?难道当时他应该整瓶都吃下去?要么直接往自己脖子上来一刀?
脑子里天马行空,眼见四下无人,萧重正待起身往外走,就听见隔壁屋子似乎传来一阵说话声。
他扭头一看,最终在墙壁上找到一处孔洞,声音便是从孔洞中传出,耳朵贴近,更是清晰可闻。
萧重眯起眼往孔洞另一头端详,还能瞧见那头还有几个人在走动。
“你们不能杀我,我是陛下……啊不,我是萧豫的重臣,我知道许多事情,杀了我,你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许侍郎的声音。
萧重无声冷笑,他早就看清对方外强中干的本质,仗着有尚方宝剑,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百般阻扰,一旦面对安王等人,立马就怂了下去。
“你能知道什么!”林淼轻蔑冷哼,“我们想知道的,包括萧氏现在兵力多少,布防几何,萧重早就告诉我们了,不差你一个!”
许侍郎慌了:“萧重他是胡说八道的,他哪里知道陛下的打算,陛下说他脑后生反骨,早就打算除掉他了!”
林淼冷笑:“你还真是上下嘴皮一碰,就开始胡说八道啊!你们现在那个朝廷,除了萧重会打仗,还有谁堪重用?萧豫是脑子坏了才会想杀萧重?!”
许侍郎喃喃道:“是真的,陛下给过我口谕,一旦发现萧重果真与你们暗中勾结的证据,立马可以就地处置,先斩后奏,无须请示,我带来的人里,就有陛下跟前的侍卫,他们可以作证!”
萧重已经没有心思再偷听下去了。
他离开孔洞,返身坐回地上,怔怔望着门口,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隔壁的动静渐渐变小,少顷,一切恢复平静。
贺融推门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萧重这副模样。
“致远死而复生,不知是何感受?”他问道。
萧重淡淡道:“不如一死。”
贺融竟然笑了。
“求死容易,难的是如何在艰辛中生存。”
说完这句话,他的笑容倏而一收,冷若冰霜。
“幼年时,我从马上摔下,从此成了瘸子,还间接害死嫡出的弟弟,不为父亲所喜,隔年,我生母也背负勾结谋逆的罪名被迫自尽,我们全家,因此被废为庶人,流放房州。我也曾想求死,可后来,我想通了,我没有错,凭什么要去死,死的不应该是害我至此的人吗?”
“后来我心中便藏着一股气,或者说,是野心。想要往上走,不停地往上走。因为我知道,只有改变身份和地位,手握大权,我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从被人决定生死,变为决定别人的生死,才能保护自己,也保护身边的人。”
贺融面色淡淡,几乎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萧重看似不动声色,却不免暗暗留心听了起来。
“后来我在西突厥碰到了一个人。她叫阿青,是一个被掳到突厥的汉女,也是她改变了我一心为了复仇,满心功利的想法。”
“心上人?”萧重忍不住问道,内心已经脑补了一段相爱却因身份悬殊无法结合的动人故事。
但贺融却摇摇头:“我们萍水相逢,说的话甚至没有超过三句。她奉真定公主之命前来接待我们,当时前代可汗的侄儿闯进来,想要对我的同伴行不轨之事,她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挺身而出,想要以身相代,被那突厥人直接踢开,脑袋撞上木柱子,当时就没救了。阿青临终之前的愿望,便是希望我们能找到她在中原的亲人,得到他们还安好的消息。可惜,我至今没能找到,也许他们已经迁离原籍,也许像阿青一样,早就死在战乱里了。”
萧重沉默了。
贺融道:“自高祖皇帝立国起,天下固得以一时太平,但实际上,战争却从未远离。时势造英雄,我知道,像萧豫这样,趁乱而起,自立为一方诸侯,甚至想要逐鹿中原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要是能成功,说明他们得了民心,也顺应了天命,成王败寇,我自然无话可说。但你自己看清楚,萧豫是这样的人吗!他有这种天命吗!他在凉州经营十数年,如今大业未成,却连你都容不下,而在你之后,萧氏还有谁?!”
萧重凝视他,缓缓道:“而今天下,突厥势大,直逼长安,眼看帝都即将失守,你还能力挽狂澜吗?”
贺融道:“突厥人固然野心勃勃,可光有野心是没用的,他们既不会耕种,亦不会治民,只能以杀止杀,以战养战,战线拉得太长,后方给养又不够,注定不可能在中原待太久。只待我收复凉州之后,再挥师南下,与吾家五郎南北会合,共同夹击,便可将突厥人驱逐出中原。”
萧重又道:“而今天下门阀林立,勋贵势重,几可左右天下大势,当年我义父之所以能竖起反旗,也是因为跟随高祖皇帝立下的功勋与势力。若世家高门不削弱,勋贵门阀不屏除,今日之事,以后同样还会重演。”
贺融道:“我知道。”
萧重道:“天灾人祸,民生多艰,百姓只求一屋蔽雨,却往往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最终只能流离失所,隐忍者默默惨死,暴烈者奋起反抗,又是一场天下大乱。”
贺融道:“我愿以毕生践行,致远若不放心,不妨亲眼见证,谏我之过。”
萧重眼中多了一丝笑意。
“我只怕安王殿下,到时候就听不进去了。”
贺融同样嘴角微扬:“还没到那个时候,你怎么知道我听不进去?有本事就活给我看看。”
实在是说不过。
原想要求死,谁知却被激起求生欲和好胜心。
萧重摇摇头,知道自己是彻底栽了。
他长身而起,朝贺融郑重行礼。
“臣萧重,见过安王殿下。”
第151章
李遂安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被迫逃亡的一天。
而且迫使他们逃亡的对象, 还是她自己的亲生父亲。
听起来有些可笑。
换作一年前,她也绝对想不到自己会遭遇这样的事情。
但现在,哪怕突然有人跑来告诉李遂安,说嘉祐帝死而复生, 估计她也能泰然接受。
她带着贺秀的侍妾, 还有裴皇后,以及裴皇后身边的两名侍女,全是女眷,其中更有两名孕妇, 这样一行人, 想要逃离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然而她们现在的确已经离开了刺史府,甚至离开襄州,已经到了城郊一处镇上, 在镇上的客栈落脚。
这并非是李遂安多么能干, 而是因为她们此行还有几个人帮忙。
马宏,张泽, 以及张泽带来的几名亲兵。
马宏是伺候过先帝的老人, 当初为先帝守陵三年之后就回到皇宫,但皇宫是何等地方, 人清冷暖,暗潮汹涌,别说三年,即使离开一个月, 再回去也未必有立足之地,宦官之间同样也是有勾心斗角的,而且未必就比朝堂简单。不过马宏已经伺候过一任帝王,也无心再往天子跟前凑,旁人看来炙手可热的富贵,他却志不在此。
好歹从前在宫廷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伺候先帝也是件风光差事,马宏教出不少徒子徒孙,在宫中人脉甚广,想要谋个闲散差事并不难,他甚至暗中与贺融有所往来,时不时给贺融传递点消息,甚至透过贺融,搭上裴皇后这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