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于是一夜之间变成了炼狱。
穆深说到这里,恍惚间还能闻到近在咫尺的焦臭味道,血r_ou_燃烧的尸香,妇女孩孺疯狂的尖叫和哭泣。金人狞笑着抓住他们的头发,在地上肆意妄为的践踏。
整座城,都在哭泣,在呐喊,城上漂浮着满城冤死的鬼魂,他每走一步,都触目惊心。
那时他就知道,他肩上的担,有多么重,含着多少人的血,和泪。
而淑山书院……
“淑山书院由白杨老先生和数位大儒做师授课,不问出生,只问才学。世家以为滑天下之大稽,羞与其为伍。可我当时年少,心高气傲,觉得不以为然,偏生要进去读上一回,而我父亲也支持我这样做。”
虞乔说,只是当时年轻的他哪里想得到虞长笙的用意,只觉得父亲到底是理解自己的,就这样高高兴兴的入了套。
给书院带来了灭顶之灾。
“我进书院进修,有不少世家年轻子弟随我一同,当金人入侵那日,有的人跑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用别人的命,换了自己的命。”
那时他站在血海中,终于看清楚,所谓的世家,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书院的老师,全部挺身而出,以血r_ou_做城墙。”虞乔停了一停,道:“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
穆深默然,默默抚摸他单薄的背脊,企图让他感到好受一点。
“而我的同窗中,有一个人。”虞乔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他转头对着男人道:“陛下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穆深笑了笑,心中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有一个人。”
“他是真正的英雄。”
“他叫白少谦。”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是的。
穆深听过这个名字。
他见过这个人。
他知道,对方是一个多么优秀,多么出众,多么令人赞叹的年轻人。哪怕是常人眼中低贱的出身都无法掩饰他的熠熠生辉。穆深平心而论,以最挑剔的眼光去看,白少谦的品德和才干都是一块真正剔透的美玉。
而当时的虞乔,也总是以这样骄傲而肯定的语气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全然没有一点在外人,在他面前的傲慢,矜持,冷淡。
白少谦和虞乔之间的情谊,真挚而坚定,虞乔能为了白少谦苦苦哀求虞长笙手下留情,不顾自己尊严扫地,白少谦能为了虞乔的安全身临险境,最后……
穆深闭上了眼睛。
所以你,无法忘记他,也不能忘记他。你是不是从他之后,就再也无法爱上别的什么人?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只能看着他,看不见别人。
为什么你能对他这样好,却对旁人那么差呢。
为什么你能对我这样狠心呢。
也许是我对你……做了不好的事,你恨我,恨不得我死了才好。可我已经后悔了,把命都给你了,你就不能原谅我,多看我一眼,多喜欢我一点?
你就不能像喜欢他一样喜欢我吗?
这些话,穆深不会说,虞乔也不会晓得。在他的视野中,他只是看到男人笑了笑,平静包容:“朕知道。”
虞乔莫名其妙的难过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但他却觉得男人此时非常难受。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了穆深的手,冰冰凉凉。
穆深的眼眸蓦然睁大了。
“你应该多穿一点,不要仗着自己身体好就放肆。”虞乔目视前方,声音冷淡地道:“以为自己还是十八岁吗?”
穆深的心里忽然甜的像是吃了蜜糖一样,他凑过去,在虞乔脸上亲了一口:“朕还年轻呢。”
虞乔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却没躲开。
他们默契地回避了某些话题,继续在街上行走,走过当年的淑山书院,它在战后被重建,却冠上了虞长笙的名字,成为世家新一代弟子的就读之所,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衣着华贵的少女和表情骄矜的少年在成群奴仆的环绕下渐渐远去,老师在一旁低眉顺眼,反成了陪衬。
虞乔在门口停下,平静冷漠地道:“淑山不应该是怎样,我会亲自纠正这个错误。”
穆深点点头,道:“大敌环饲,内部需平。”
“大敌……”虞乔咬住了牙,慢慢地道:“总有一日,我要让金人再无犯我大齐之能,血债需血偿,大齐的铁骑,会踏遍Cao原的每一寸土地。”
“你和薛璃应该很有共同语言。”穆深笑道:“他一直都叫着要杀光金人,踏平王庭。”
虞乔一抬眼,眸光冷如利剑:“陛下难道不想?”
雄心壮志之君,岂能不想!
穆深低沉着声音道:“朕可不是先帝,世间只要有一个大齐就足够了。”
金人岂敢与齐平分秋色?
两人对视,眼中皆是勃勃野心,大齐自先帝上位起便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十多年,金人一再来犯也是退之又退,可如今时机已到,何必再忍!
虞乔注视着穆深,再一次为眼前男人的强悍,野心,强大所赞叹。
他忽然想,如果那个人还活着,说不定……也会是这样。
非常、非常叫他着迷的模样。
他微微地出了神,却也只是稍纵即逝,在男人投来询问的眼神之前便继续向前,走到了街道尽头。
“去左巷看看?”
虞乔可无不可,随穆深一同,走进了一条少有人烟的巷道。
在他们的身后,一个身影出现,又隐去。
该看见的人都看见了。
就在虞乔走进巷道的下一秒,一只长箭如雷霆般,划破风雨,汹汹而来!
第25章
雨声淅淅沥沥。
箭声呼啸如风。
在那箭离弦s_h_è 出的那一刻,原本空无一人的巷道高墙之上忽然出现众多黑影,个个手执弓弩,寒光四s_h_è !
虞乔的瞳孔骤然紧缩,他脸色惨白如纸,捂住了嘴咳嗽不断,当他放下袖子的时候,那枚本该取他x_ing命的箭已经被定在了离他数尺的地上。
墙上那些人影无声无息地倒下,落在雨中,溅起一地雨水。
黑衣卫身轻如燕,刀影与血光只在一夕之间。
穆深面无表情地道:“来的很快。”
“来的很急。”
雨在几息中越下越大,黄豆大小的雨珠打在油伞上噼里啪啦,整条巷子了无生息,每家每户紧闭房门,似乎从来没有人烟踪迹。
“虞长笙疯了,他要我们死在这里。”
“正是因为他没有疯,所以他要我们死在这里。”
短短几句对话间,两人以最快速度朝巷外离去,街道纵横交通,随处可见在青瓷上流动的血水。虞乔白色的鞋袜被染得乌黑,但他此时半点没有放注意力在这上面。
人生不过一场豪赌,何妨与天战一回。
不舍得倾家荡产,怎能胜天半子赢下这盘棋。
徐州,虞长笙盘踞多年之巢x_u_e,留下多少暗笔,多少布局,没人知道。虞乔和穆深想要收回徐州的掌控权,必须将他的势力一网打尽。
但虞长笙那样狡猾的人,怎么可能倾巢而出,给人一网打尽的机会?
他必须有合格的猎物,才会用尽全力。
唯有皇上,唯有皇后,唯有这两个国家最高统治者出现在他的网中,他才会拼死一搏。
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帝后孤身在外,京城浑然不知。
他只要能在今日杀了虞乔和穆深,那明日便可将朝堂变成一言堂。相反,虞乔和穆深其中一人能活过今日,那徐州便会重回朝廷!
这场阳谋,双方心知肚明,皆用了倾天之力,完全撕破脸皮!
虞乔和穆深在雨中疾驰。
虞乔知道,虞长笙一旦下定决心,便会不择手段,没有人知道,这条看似安静祥和的街道四周,隐藏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他必须打起精神,用尽每一丝注意力,聚精会神地观察四面八方。
不然就会死。
拐过一个角落,拐角冲出拿刀的蒙面人,路过一家宅院,窗户里忽然s_h_è 出带毒的箭矢。哪怕早有准备,虞乔也是心惊胆战,险之又险。
除此之外,他不由心中升起不合时宜的,冷淡的嘲讽。
你要是当年金人入侵时肯用这些暗棋,哪里会造成那些伤亡?
金人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倒是用在了我身上,实在荣幸。
恐怕在你眼中,失去权势比国破家亡更可怕的多。
虞乔一个转身,从袖中掏出匕首,干脆利落地划断了一名行刺者的咽喉,穆深拔出长剑,剑光闪烁中人头落地。
随着涌上来的敌人越来越多,黑衣卫也逐渐不支,二人不得不亲自上阵,幸好都是历经战场,身手了得,一时之间也无人可奈他们何。
虞长笙手下死士众多,不顾自身死活,只完成他的命令,和这种人讲道理,当然没有道理可见。
那便只有杀。
虞乔拾起死去一人的箭筒,拉弓搭箭,数箭齐发,百发百中。被救下的黑衣卫互相对视一眼,眼中不无震惊之色。
传闻中虞一郎文雅端庄,不好戎马好诗书,虞乔在众人心中的印象,一直都是一身白衣,暗香盈袖,文文弱弱地坐在案前手捧书卷的样子。
然而。
谁特么的能想到他这么能打!
生死关头,最能看清底细。虞乔下手之狠辣,动作之干脆。不知惊掉了多少黑衣卫老人的眼珠子,这不是能用一句武师教授就一言带过的事,这种心理素质,这等霹雳手段,不知手上有多少条人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主啊!
如果不是虞乔是皇后,黑衣卫真想请他去给那些小兔崽子好好上一课,瞧瞧人家,什么叫面不改色心无波动,什么叫用最小动作最大限度造成伤害。啧啧,这一看就是行家。
黑衣卫们默默给穆深的品味打了满分,不怕他骄傲,实在是娘娘太对他们胃口。
穆深却眉心微皱,心中黯然,若不是我离开了这几年不在他身边,他又何必学会这些,不知受了多少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