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微微一笑:“自己想。”
宿妆堂不愧能作为一个世家的底牌存在,一路上追击的车辆足足达到百辆,却无一例外被拦住,那些涂满白粉油彩的宿妆堂杀手像是鬼魅披上了五彩的皮,出手干脆利落,冷静漠然,浓妆带笑,仿佛没有一丝作为人的感情。
不过也是,被精神病训练出来的杀手,已经不能算作一个人了。
最终女神刹车于宿妆残古楼门前,夜深人静,这座古楼巍峨而苍老。
我从车中走出,想起我初遇滴尽妆,就是在此处,那时还是去年三月芳草萋萋。
女神靠在车上,仰望古楼,缓缓吐出一口气。
“易恕,你知道我为什么将这一场棋局命名为‘姻缘’么?”女神忽然转头看向我。
“我不知道。”
“因为它的起始和落幕,都源自一场擅自更改却早已预订的姻缘。”
从那场残酷车战活下来到宿妆残古楼复命的,仅仅十一人,他们绘着漂亮诡异的彩面,身披鲜血,统一向女神行礼:“班主,幸不辱命。”
女神目光凝视着古楼,随后轻声道:“我将以宿妆堂班主的身份,开启妆字考核,你们能通过几人,看你们自己的身手了。”
十一人眼里都流露出了罕见的震惊——也许在他们的世界里,妆字考核是一个神话,就像修仙之人突然寻觅到了成仙的捷径。
“易恕,你上九楼,正中间的地板上会有凹槽,你将王令放进去。”女神将仵官王令递给我,“很简单的小事,不要做错了。”
我皱眉:“拌面你?”
“我带他们再走一遍。”
我没有接过王令:“我听说妆字考核非常危险?”
“我的名字是滴尽妆,第四任妆字班主。”女神笑容冷漠,“这种我十九岁就能通过的东西,怎么会再拦住我一次呢?”
古楼四处尽是黑黝黝的夜色,我踩上它陈旧又翻修的楼梯,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在黑暗中伺食的野兽,整个古楼都在这一步步中苏醒。
当我把仵官王令放入凹槽时,我只觉得第九楼的空间瞬间逼仄起来,四面的墙壁都在移动,然后重新露出了许多的道路,像是蜘蛛网一样蔓延开来。
我在这绝对的黑暗中想了很久。
不可否认,女神掌控的权势已经达到了一种巅峰,白道宫家超脱三家,黑道孟婆亭暗控各方。然而女神根本不是个以仁爱治下的王,她可以任意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更何况她的直系属下都是宿妆堂或是孟婆亭,这样凶徒和杀手组成的势力,简直是社会最不安定的因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这样登上岌岌可危的王座,以女神的才智不可能想不到——在黑道的问题上她就故意先让孟婆亭和忘川河,以及盟友晏家的势力大大削弱,于是就算阎罗殿彻底被清洗,孟婆亭的势力却慢慢延伸,这种并非浮现于明面上的掌控,非常厉害。
但在白道的商战下,她做得太故意太明显,简直就是要引起注意一样。
然而不论她是不是故意的,曾经被她用来借刀杀人的白道高层,以及落败的应家,都会感到深深的后怕和强烈的忌惮——太危险了!
必须除之!
我想到这里,已经是背后发凉……如果我没有想错,现在是个早有预谋的围杀之夜。
女神既然都知道今日是个针对她的围杀之夜,还屏退了孟婆亭的所有人马,独独带着人数稀少的宿妆堂来闯妆字考核……她是故意的。
甚至故意,将宿妆堂这个传承百年之久的戏堂,全军覆没在今夜!
等等,她为的是什么?
我苦思冥想很久,突然想到今日刚结束的大宴,浑身一个激灵。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郑重搬出我仵官王第三白客的身份?白客的身份非常敏感,甚至可以作为继承人来看待,但虽然第一白客何迥异身死,可第二白客迟溶还在,可是如果在第三白客身上再加上一个身份呢?一个……姻缘的结果,遗孀的身份?
我浑身发凉。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女神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后路,为宫妆,为迟溶,为……我。
“易恕!”
我猛地抬头,那一刻有一条通路传来声音,随即这个小空间透过了一丝光,头顶劈头一根横梁砸下,我被狠狠推开,等我再次抬头,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概念,只见到尘土飞扬间,女神贴着我的脸,兰麝冷香混着胭脂的味道,她微微叹气:“你这孩子,我都玩通关了,你还原地蹲着啊。”
我眨了眨眼,忽然伸手用力抱住她。
女神却轻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放手,我越过她的肩看向后面,居然还跟上来了两个宿妆堂的杀手,看来这两个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有女神的指引,但能在那种考核下活下来的,也是绝顶的人才。
“班主,下一步路?”其中一个画着净角脸谱的人低声发问。
女神在这逼仄的空间站起来,摸了一下旁边的墙,漫不经心道:“九年了,我已经忘记哪条路才是正确的通路,你们按原路返回吧。”
两个人沉默良久,最后那个净角鼓起勇气道:“班主,您能不能再想一想?”
“你在说什么?”女神冷冷看向他。
“班主,我们是走不回去的……”
“你在说什么?”她又重复,仿佛是上一句的翻版,几近一模一样。
“班主,求您了……”
“你在说什么呢。”她漫不经心抬起手,猛地将手中的两支用过的针剂筒刺入自己的耳朵,在一片寂静中,有鲜艳的血迹缓缓淌了下来,流入她的脖颈。
“抱歉,我聋了,刚刚证实。不过有什么事我也懒得再听了,现在按我的意思,滚回去。”
我震惊地看着他,头脑同一时刻仿佛雷劈。
她没有笑,在这个她全然一手布置的局中,她还在演戏,而饰演的这个角色,在这种情况下,不会有笑容。
在达到自己目的的同时,居然连表达情感的方式都没有。
… …
宿妆堂没有人敢冒犯“妆字”班主的威严,更是在池佼社这个他们心目中的迟家家主死亡之后,滴尽妆就是他们的主君。
我看着那两人即便满心悲哀依旧朝着原路回去,忽然看向女神:“拌面,他们真的能走出去么?”
没有回答……她是真的听不见了。
而下一刻女神忽然回头一笑:“你知不知道,其实九楼这个地方,是个祭品台子?本来妆字考核没有这一条路来到这里——走错路的结果你也看到了,这横梁掉下来,砸死你不成问题。”
我茫然:“拌面你难道要我殉情?”
女神借着头顶上丝丝缕缕的光,慢慢道:“这座古楼七年前被小型翻修过一次,几千根铁柱,看起来坚不可摧,但是整座楼只有一处缺陷,只要音量实现共振,找到那个脆弱的部分,就像应力打入石头一样,很快会倾覆整座楼。”
“我不懂力学。”
“《芙蓉扣》是我师傅写的,音调和技巧都是按照一个男旦的要求,我可以压低成男人声线,在这个基础上拔高,所以就算那些戏曲大师也发现不了我的性别。但是下阕《合欢漏》是我自己撰写,必须由女旦才能唱出,而就算溯世五大花旦功底和天赋未能企及。”
“我不懂戏腔。”
女神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气息萦绕:“易恕,不要跟我说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听不见了,你也不用多费口舌狡辩。”
我整个人都茫然了,除了紧紧抱住她,我没办法思考任何事情:“事情是怎么会到这一步的……你是怎么让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女神只是微笑,她的世界已是一片安静,再听不见只字片语,她重复道:“十秒之内,放开我,滚向任何一个通道,你都可以出去。”
“我不……”
“还有五秒,我也可以扔你。”
“你没有力……”
“还有三秒。”
“滴尽妆!”
她猛地扯开我的手,一个甩身将我推到前方,随后一声高亢带着数次冲击波的尖啸在这逼仄的空间炸破!
什么东西轻微破碎的声音。
黄粱木轰然坠下,溅起一地尘埃!
在那隔绝生死的黄粱木那一侧,她一如既往微笑,面容清绝,意态从容,懒散地靠在一边,露出一个此生此世我难忘的笑容,灿烂一生的光华:“打开手机录音,这将是我此时最后一曲《合欢漏》,也将是世上唯一惊世著作。”
我泪流满面从缝隙中探出手,她却将我回绝,只是淡淡说:“我答应带你去珠峰的,那是个好地方,很漂亮,也很遗憾,原本我给自己准备的墓地,就是那里。”她似乎在摸索着什么,半晌,终于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递给我一柄圣檀木的掏耳勺,仵官王令,是她最随身的刀剑,“带珠古去吧,然后把它埋在那里。”
我嘶声力竭:“我不要去!我不要去!你自己去!你有本事自己去!”
“我听不见你说的话。”
我嘶吼起来:“你出来啊!你跟我走啊!”
“我说了,我听不见啊。”
“我让你跟我走!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求求你不要死……”
“我什么都听不见。”
言语之残酷,不亚于跟池佼社说的那一句我不爱你。
我将额头磕在黄粱木上,硬燥的树皮划伤了我的额头,血混合着我的泪流淌在我大张的嘴里:“你怎么能这样……滴尽妆你……”
“乖孩子,记得要一直跑,你将是新的仵官王。”她笑容似乎下一秒就无法维持而崩溃,“所以就要像天险缆车那次一样,不要管我。”
整座古楼都在剧烈动荡!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曾经那一曲红遍大江南北的《芙蓉扣》的《钗头凤》起声,惊艳了岁月,抚平了光阴,尘埃弥散间,那个绝代风华的妆女神浓妆妖娆,却又清冽如酒。
她仰望着古楼之顶,乌浓的眼睫如黑羽,如同我初见她的时候,她从宿妆残的顶楼伴随红纱落下,明艳又悲黯,洒下风情万千。
我泪如泉涌,转身离开。
“独酌瘾,难怅景,往来曰破茅檐酩。孤身晾,今宵眠,不堪犹醉,那时然弘。纵、纵、纵!
仇需候,别难就,夜雨滴尽三千漏。斑驳酿,浑浊香,京都长誓,何言坟冢。重、重、重!
白衣卷,佩里雪,吹萧则为衣冠敛。邰秋岁,何期回,今生弃楚,来世偿抛。报、报、报!
鬓边创,颈留戗,筑中为故霜天将。流云散,清风局,九千荼满,朝夕作袍。缪、缪、缪!”
黄粱木一根接着一根,在这绚丽的唱腔之下崩溃砸落,尘埃四散。
我听见遥远的拍子声,一声一声,悠长清雅。
她在默默倒数着自己的生命,冷静的,从容的,漠不关心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