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再承
“我不会杀他,我刚刚已下旨让东……万年郎还其本邦,治理越地。”
“糊涂!你要气死我吗?那几个丧家之犬你不愿杀,我也忍了,毕竟你总算没蠢到家,只给他们高位而无实权。可万年郎何等人物,你比我更清楚,一旦借以东风,将直上青云,不可复擒。不早早除之,已是后患。如今你还要放虎归山?”
“叔父放心,我封他越王如今还任其总领越地军政,已是仁至义尽,他若再反我,就是忘恩负义,青史之责问,他不会不顾虑。其次,我已定九州,清四海,他若以一己之野心再兴兵戈重燃战火,便是无道伐有道,民心向背,他不会不考虑。”
“听听,多么像霸王于鸿门宴后的自我安慰啊!紫薇郎,你不但同霸王一样勇冠三军,还像他一样妇人之仁,就不怕同他一样最后四面楚歌吗?你也想多年后,人们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赤帝?”
“我不是为了名声……我与万年郎的情分毕竟不同。”
外间沉默良久,传来了安乐王的一声嗤笑,接着转化成大笑,笑到越王担心他会喘不上气时,他终于停了下来,听声音应是打开了一把折扇。
多年前在越都,太傅就喜欢摇着折扇为东宫和燕山公讲学。
然而昔时风流多才的太傅所言所讲皆是风趣幽默的如珠妙语,今日,字字皆是诛心之语。
“紫薇郎,世上恐怕没有谁比你更清楚,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区区情分,有多么不堪一击了吧?
是啊,你们的情分不同,可你不也照样灭了他的国,逼死了他的父亲吗?
紫薇郎,今时今日的场景何其讽刺,你猜,当年万年郎的父亲是不是也这样敲打他的?
他有没有说:我与紫薇郎情分不同?
万年郎落到如此地步正因为当年他妇人之仁。如今,你还要重蹈他覆辙?
当年,他为一国储君,你为砧上鱼r_ou_。如今,你为天下之主,他为亡国降臣,正是他自作自受。
你说,他后不后悔呢,当年他若能窥见往后几年之际遇,他会救你还是置之不理,甚至,亲自去送你致命一击?
那几个丧家之犬此番有所图谋,他虽看起来置身事外,安知其中没有他的推波助澜?况且他冷眼旁观,劝过你不要大意,为你表示过担忧吗?
你猜,他是盼望着你此番引蛇出洞,能将不臣之人一网打尽,还是更希望,你y-in沟里翻船,身死国乱?
万年郎从小便是被按着天下之主来培养的,你信他没有帝王之才?
他父亲天天耳听面命就不说了,你忘了他小时候天天嚷着: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你信他没有逐鹿之志?
所以说,万年郎既有能力又有野心。
若再有了机会,不会不争的。
他此时只是审时度势,蛰伏而非屈服,他一旦得脱樊笼,必会对你兵戈相向,使中原百姓再遭战火。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当年天命在他,他放虎归山落到如斯境地。
如今天命在你,你若是重蹈他覆辙,将来若战死沙场,倒还不用经历亡国之辱。
万一你成为他阶下之囚,有了双重前车之鉴,他会给你什么体面下场?
况且倘若你一朝身死,你的功臣亲族安能保全?
百姓何辜,我等何辜,要因你二人之私情,承受灭顶之灾?”
安乐王吐字清晰,声如洪钟,条理分明,在情在理,纵使被他代言的越王自己,也无法反驳。
在长久的沉默中,安乐王做了总结陈词:
“你只要把今时今日的他想作当时当日的你,今时今日的你,想作当时当日的他,就明白该怎么做的。”
多年前,越国太傅在一个雪夜中迎来两位不速之客,一个是他的侄子,一个是他的学生。
两个人都伤痕累累,分别以剑撑地又互为倚靠才能维持站立,显然刚刚一同从一场殊死搏斗中惊险逃出。
这很奇怪,因为这两个晚辈在越国地位都很高,一个是燕山公,一个更是当朝东宫,普通人绝不敢冒犯这样尊贵的二人。
而且朝堂上一直风平浪静,显然不是政变。
故而只能是针对个人的行刺。
然而更大的疑惑来了,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为什么不去找他们的父亲,战功彪炳深得越帝宠信手握军权的北平王和对北平王推心置腹的越帝。
须知此前,二人皆为其父掌上明珠备受呵护。
如此,只有一个可能。
杀意来自他们父亲。
原来,北平王善观天象,在东宫幼时就发现其命主紫微垣之首太乙星,有主天下之相,说于越帝,越帝大悦,对东宫愈加爱重,也开始用心为东宫挑选培养心腹股肱。
北平王独子燕山公,与东宫交好,北平王早早让他入军营锻炼,也托身为太傅的弟弟对爱子多加教导,曾想:
此子若王佐之才,可为东宫之李斯萧何,为其出谋划策问鼎天下;此子若将帅之才,可为东宫之王翦韩信,为其饮马黄河逐鹿中原。
燕山公智谋出众,骁勇善战,剑技天下仅见,加之为人宽厚,在军营中深得人心。
北平王暗忖爱子莫非是武曲星?然而燕山公的星相却一直没有显现,终于一日北平王观测到的时候,他如遭雷击:
燕山公亦是紫微星官,主次尊天乙星。
而天乙近太乙,天乙愈明,太乙渐晦。若此,天乙将代太乙主紫微!
北平王立即去向越帝禀报这一发现,越帝也早观察到此子雄才大略,不是人臣之相,恐不会久居人下。二人讨论:
燕山公与东宫岂非天有二日哉?双日非亡一不能存续也。
双帝相争,不死不休。
北平王向来忠直,又久沐皇恩,竟痛下决心派人去刺杀自己的爱子。
谁知此事被东宫知晓,不知经过怎样周折,最后竟然亲自去将好友解救出来,送往其叔父、自己的太傅那里。
太傅带燕山公逃出越国,虽然越帝表示“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此自二竖之过,非卿之罪”,北平王却深感愧对越帝,羞愤自尽。
谁知,北平王死后,他手下军队哗变,一大批精兵强将叛越去追随燕山公。
越帝大怒,对东宫失望之至,但又担心废东宫越国会更加动荡,于是便一直冷落打压,东宫从此竟再也不能触碰丝毫政务军务。
然而越帝此举无异于“自毁长城”,燕山公称帝之后,多年苦战几番周折才将其余诸国收服。最后对越国用兵竟是一路高歌猛进,最终兵临城下,越帝忧惧而死,死前招来东宫让他即位。
东宫数年之后第一次手握大权,竟已是大厦将倾之时,所谓大权,也不过是在“垂死挣扎”和“投降保全”之中作出选择之权。
越国投降,燕帝一统河山,天乙代太乙主紫微终于应验。
整个殿内沉寂得只能听见越王均匀安稳的轻轻鼾声,不知过了多久,越王终于又听到了其他声音,是脚步声,有人掀开竹帘走了进来,驻足在他的床前。
越王感觉到脸上的皮肤被灼灼目光烧得又痛又痒,忍无可忍,抬手轻轻挠了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