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攻地略 作者:木三观(上)【完结】(37)
伏骄男沉默不语。那傅幽人却继续说道:“我听说,您第一次面见太后的时候说新教的教众是可以杀人的,地狱菩萨也行血事,若有人生,就有人死,那是他的因果。杀善人,种恶果,杀恶人则种善果!”说着,那傅幽人便将宝剑从那副将胸口拔了出来,带出血流如注。他又一边说:“我如此做来,都是我的忠诚,您不信,就引剑把我杀了,我是恶人,你杀了我,也是行地狱菩萨的功。”说完,傅幽人便抬起头,亮出他脆弱的咽喉,一副引颈就死的模样。这个状态使伏骄男沉默,便从傅幽人手中接过那沾了血的宝剑,半晌方又说:“我说了‘不是’。”傅幽人一时愣住了,没明白过来。他想了一下, 才记起来刚他问伏骄男“您必然是觉得我很狠心,又毒辣,实在信不过,是么”,那伏骄男回答了简单的两个字——不是。
傅幽人低着头,看到红色的剑刃拖着淋漓的鲜血,滴得地上一滩猩红。他的心事复杂,半日方说:“倒是我小人之心了。我只是怕大人不认同我的做法罢了。”伏骄男便道:“有些事,我觉得不必做绝。但你也有你的道理,你好好跟我说,我会考虑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的想法?”傅幽人却说:“我要挟持小皇子,我要欺骗圣上,我还要很多人死,不仅是伏依依——还要很多人——有些人看起来威胁不大,像是蝼蚁一般,但我一想到他们有可能害圣宗,我就是容不得他们活着!这一点,您能同意,您能听取么?”说着,傅幽人也觉得自己残忍可怖,甚至觉得自己的x_ing情在和柳祁靠近,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恶心,便慌乱地踱步,不自觉地走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在装水盆的架子旁站着,低头又看着那铜盆中的水映着他一张狰狞苍白的脸。
伏骄男见傅幽人一边嚷嚷一边满屋子瞎逛,就觉得好笑,却见傅幽人终于停下了零碎的脚步,走到脸盆旁边发呆,他也是轻叹一声,缓缓走到傅幽人身边,抓起傅幽人的手,探进那水盆之中,也搅乱了盆中的倒映,只见手掌放入水中后,那水便洇开血红来了。傅幽人愕然,却听见伏骄男说道:“你不累么?”
傅幽人只觉心神也如这水波那样荡漾起来。伏骄男又说:“既然这些人是要害我的,那自然该由我来cao心。”傅幽人却说:“若事事都要圣宗劳神,要我何用?”伏骄男却说:“你也是个爷了,也不该亲自为这些人脏了手。”傅幽人却暗想:“不亲自动手不放心。”铜盆里的两手相依,乃是他们从以往到现在最亲密的举动,此情此景却无法让傅幽人陶醉于半刻的柔情中,直待伏骄男将手拿开,从容地取挂在架子上的巾帕擦手时,傅幽人才稍稍感动起刚刚的片刻旖旎。那伏骄男却端起了架子,说:“这些事你瞒着我,但是你并没有敢瞒太后是不是?”那傅幽人因刚刚碰触而温热的心顿时就紧缩起来,伏骄男只道:“看来你的眼中只有太后娘娘。”说完,他将那巾帕往水盆中一掷,傅幽人也是欲辩无言。那伏骄男却道:“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么?”那傅幽人只垂头说道:“奴再不敢有所隐瞒了,但奴实在是忠于公子的。”伏骄男却笑说:“你倒是左右逢源。”
这“左右逢源”四个字,说得傅幽人实在是惭愧不堪。大概看起来,他坐拥着皇帝、太后的信任,暗地里可能还勾结着柳祁,这都是很显眼的,故他抖擞一下精神,才说道:“我的忠诚确实是只属于公子的,然而这时局复杂,我才不得不周旋,如果大人心存疑虑的话,我愿意自证忠诚。”伏骄男却说:“你要怎么自证呢?难道我非逼你去和别人闹翻不可?那我岂不是大蠢材?”傅幽人便苦笑道:“从来都是没有退路、孤立无援的人用着才放心。”伏骄男看着傅幽人愁眉苦脸的样子也很可怜,便摇了摇头,说:“大可不必。你且好好留着你的退路。”大概伏骄男是真心要让傅幽人安心,语调也变得柔和起来,而这样的柔和却是陌生的,伏骄男的长相配上这样的怜悯眼神和柔和语调,似是一杯酒使人沉醉。可锥心的是,伏骄男看着死掉的伏依依、丧志的伏鸳鸯、甚至是哭泣的花姬,都能流露出这样的哀柔的神色。
那伏骄男探究地询问:“我只是想问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忠心?为什么只对我一人忠心?”这也是伏骄男一直以来对傅幽人若即若离的核心。他原以为傅幽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佞人,可接触之下,他渐渐觉得傅幽人不是爱钻营的人,傅幽人的眼里其实没有名利,甚至没有什么欲望。站在宫墙里的傅幽人人如其名,就是一丝幽魂成了人,看着那样精明,却又总是失魂落魄的。随着彼此的走近,傅幽人似乎也渐渐活了过来,漆黑的眼眸中有了难以掩饰其温度的火苗,那样精明又世故的他忽然鲁莽冒失,有时仿佛要触及他内心温柔的一面,可他忽然又变回那个人人口中可恨可怕的大太监。他的耿耿忠心到底是从何而来?
傅幽人也是很心塞,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心内也是波涛翻涌,惊涛骇浪。他知道自己的行动上是足够的奉献,可逻辑上是走不通的,不给伏骄男一个合理的解释,以后他们还得闹分裂。而伏骄男此刻也是给他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可总是巧舌如簧的他偏偏此时只能选择沉默。沉默,可怕的沉默,蔓延在这充满香味的空气之中,似是毒药一般,要将傅幽人杀死。又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选择了爆发。忽然之间,他就跪了下来,忽然之间,他就抬起了头,忽然之间,他的泪水就喷涌而出,那喷水量简直就像是呕吐的大象。
伏骄男也震惊了。傅幽人素来以稳重沉郁著称,素日既不爱哭也不爱笑,情感甚少外露。像花姬、伏后、秦大学士这种表演型人格,没事哭两哭的,打滚大哭起来也很让人无法招架,傅幽人从来不使这样的招数,一旦使起来,威力更是成吨增长,是放大招也。傅幽人又开始捶地,哭着说:“贱奴实在该死!”那伏骄男见那平日卖冷静沉郁人设的傅幽人突然表演起来,也是惊讶万分,然而当傅幽人开始出这样官腔的台词时,伏骄男立即嗅到了套路的味道,便恢复了理x_ing,说:“有话就说,别整这些没用的。”傅幽人只觉得一拳捶在棉花上,但他认为这仅仅是伏骄男的试探,他可不能就此放弃这个舞台,于是他怀着职业素养继续喷泪,哽咽着说:“这个秘密埋藏在我的心里……我一直不敢说,每次被人发现都觉得很可怕……这个,可是花姬知道了,我便为她挡刀,太后知道了,我便为她效力,但这个秘密,却是关于您的……”傅幽人本想靠演技,没想到说着说着就走心了。他也记不起自己多久没有这样纵情大哭大闹过,现在阀门一打开,泪水和情绪一样,都收不住了,他的泪源源不断地流下,使他根本无法看清楚伏骄男的表情。但观察对方的表情是很重要的,他便拿袖子去拭泪,只是那泪落如雨,像是油漆刷了石墙上,怎么都擦不掉。他尽力地揉着眼,抹着脸,奋斗得满脸又红又皱,实在很是狼狈。伏骄男见他这样甚是不忍,只道:“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傅幽人心里“咯噔”一声,问道:“大人知道了?”伏骄男说:“就是因为我的美貌?”这话听起来,伏骄男自己都打冷颤,这种话得多不要脸才能说出口啊。
傅幽人也是愣住了,那眼泪也一下子收住了,眼前泪雾渐渐消散,方看清楚伏骄男的容颜,然而,以伏骄男的容颜说这样的话确实十分合理。傅幽人便一边低头拭泪,一边回答道:“也不仅仅是美貌,大人的风姿、气度都十分使人着迷。”说着这话,那傅幽人的心却是砰砰乱跳,这话像大石头一样压在他心里多少年了,他死活说不出口,没想到今日居然以这样的方式表白了出来,既是动人心弦,也是唏嘘不已。伏骄男却说:“你就为了这个而忠心不二么?”这话听起来确实有点荒唐,然而傅幽人却抬起头,那眼神中是最深的真挚:“难道不可以么?这样的忠心难道就不如您的兄弟、您的士兵给的高贵么?”伏骄男竟无言以对,那傅幽人却顿感断尽肝肠:“皇上不过是看了伏鸳鸯一眼,就为他没了魂魄,这是足信的,而我的却不足信,因我……只是个卑鄙小人么?”这儿每一个字,都是发自肺腑,傅幽人也忘了他有多久没这么掏心挖肺地说出他内心里那么真实的想法。他不仅r_ou_体是跪在伏骄男的脚下,连他的精神也是,好像是这些字句从他心底挖出来后,连他的脊梁也抽出来了,他软着一副皮r_ou_,佝偻着无力的身躯,那样颓靡地倒在了伏骄男的脚下。
自小才投诚以来,他就一直留神着傅幽人。虽然他多番在主子面前给傅幽人上眼药,但他并没讨厌傅幽人,甚至说,他特别喜欢傅幽人,傅幽人是他的榜样。作为一个小太监,能做到傅幽人的地步就是顶峰了,他要攀登顶峰。只是顶峰太窄,容不下两个人,未达成目的,他就不得不把傅幽人推下去了。即使到了公子骄男的身边,他也觉得自己比不上傅幽人。当初傅幽人服侍骄男的时候,是寸步不离,伏骄男在径山寺,傅幽人就在径山寺,伏骄男到邵郡练兵,傅幽人也住在邵郡。而如今他虽然也是来服侍公子骄男的,但他只能留守珈蓝居,哪儿也去不成,太后和公子对他显然和对傅幽人是不一样的。
因为他只能留守珈蓝居,所以对径山寺很快就熟悉起来。他知道傅幽人利用之前御泉司的项目大兴土木,甚至在御泉司内建起了私牢,便装作不经意地跟太后提起。他其实也是拿不准这是不是太后的授意,所以,他还必须进一步爆料,表示说:“最近一下子多了不少人挂了名在径山寺当俗家弟子,方便驻扎在御泉司,这些人既不是皇宫的人,也不是编制内的人,就是以俗家弟子之名住在那儿,为傅幽人所驱使。若都是些散兵流勇也就罢了,其中竟然也有些京中子弟,俨然是一个傅家帮了!”皇太后听了这话,问道:“这可是真的?”那小才观察了太后的颜色,心中暗喜,忙赌咒发誓说是真的,皇太后闻言默默,小才倒愉快起来了。那皇太后自然是要探究的,派人去查看,果然如此。
这事原来就发生在伏迦蓝造访御泉司的一些天前,那时候副将还活着困在御泉司,伏鸳鸯也仍住在傅宅养伤,未曾回宫。日度宫里也仍开满了山桃花,有几株开在了凉亭旁,褐紫的树干挺直延伸到顶端散成树冠,烂漫出粉红的圆圆的山桃。小才在不远处和其他宫婢站着,遥遥地看着凉亭里的皇太后和伏迦蓝,亭边有鸾音姑姑伺候,别的奴才只需要在不远处守着就好。他想:“如果今天是傅幽人来当差,他会是站在这儿还是鸾音那儿?……大概也是站在和我一样的位子吧,皇太后生x_ing多疑,现在恐怕已经很难尽信傅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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