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下午,仍然下雨,一样黯淡的天色。林以诺在闹市区闲逛,看着数千名以上的人在他眼前出现,又消失,如此竭尽所能消磨时间。他在一间唱片店门口停下脚步。推门进去,一眼望见干净宽广的店堂和摆放各处的蓬勃的绿色植物。
一位满头银发的长者过来招呼他。两人面面相觑,都愣了一下,便相视而笑。
“林以诺。”
“Cavanagh。”这位曾经慷慨让琴的街头音乐家热情地拥抱住他。
Cavanagh把林以诺带到店堂后面的小工作室,端出下午茶。本以为是乏味的红茶或咖啡,不想竟是用皮埃浮尔卡的银器皿装的热巧克力,配苹果起司薄饼。
Cavanagh笑着拍他的手,“我们的天才少年呢。”
林以诺只是微笑。太多事情,太多缘由,从何说起。
Cavanagh便不再追问。
两人聊起无关痛痒的话题,气氛很愉快。外面雨下大了,潮湿的夜色里渐渐灯火密实,闪烁出微光。
“喜欢这间店吗。”Cavanagh说。
林以诺如实回答,“它是我最愿意停留的地方。”
“我一直在等一个真正喜欢它的人。” Cavanagh停顿一下,说,“或许你愿意收留它。”
林以诺无限惊愕,半晌没作声。
“别担心,它的运作十分可靠。”
林以诺仍是不置信,“为何特别赠予我。”
这名长者呵呵地笑起来,“顺其自然而已,如果不是你就会是他人。总会有一个合适的时间出现一个合适的人。”
这亦是世间真理。
林以诺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得到一份合适的馈赠。他是真正挚爱它。它是华丽局促的建筑群中惟一对目的和结局无所求的一片空间。而且,它成全了他留在此地的最佳借口。
过去两年,林以诺越来越多的在媒体上得到乐悦的消息。苏解语是地道商人,牢牢掌握了与现实世界搏斗的基本原则,轻易令一名新手迅猛发展,突显他的天分。
音乐频道重复播放着乐悦的专访。乐悦比以前更显得瘦削,说话简洁利落,眼神淡定坚决,绝对不再是那个彷徨无助躲进林以诺怀抱寻求安全感的落魄少年。
林以诺再看一眼电视里那张熟悉的面孔,不自觉扬起嘴角。乐悦不负众望,他成为了有着灼灼光芒的明星。
12月,圣诞节临近。林以诺依照传统准备为他的唱片店选一棵圣诞树。
他开着新买的雷诺,去了附近的植物园。室外温度低得可怕,但居然有很好的阳光。他把手插进口袋,缓缓踱步,对周遭一切却几乎视而不见,直到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蓦然转头,看到乐悦站在他身后,微微笑。
林以诺一僵,继而笑了,“我差点没认出你。”这是个谎言,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的每条消息。他只是对这样的重逢有点措手不及。
乐悦笑笑地看着他,也不讲话。
在这个微妙的时间里,一种属于以前的时光忽然重演。
20
两个人站到一起,离得很近。仿佛彼此都有一种无以言说毫无价值的忧郁欣喜惶恐,使得两人都找不出几句得体的台词。
“老师,你一直留在巴黎吗。”
这是林以诺不愿面对的问题。他聊起了别的,“下一场音乐会怎么安排。”
“就在圣诞节晚上。时间太紧了,只好每天拼命的练,这几天连作梦都觉得手疼。”乐悦摇头晃脑的抱怨。
林以诺忍不住笑。这家伙,怎么对着他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
他们结伴在植物园里走着,乐悦不住的说话,话题多数不明所以,林以诺微笑地默默听着。
乐悦自作主张为他选了一棵小号的松柏。两人合力把树扛上车。
林以诺坐进车里。乐悦靠近车门站着,什么都不说了,一味笑笑地看住他。
这个样子实在叫人心软。
林以诺叹口气,朝他示意,“上车吧。”
林以诺把他带回唱片店。他一早就在门口挂上歇业的牌子,店里没有人,空荡荡的店堂剩下最后一点阳光照出的浮尘懒散的摇摆晃动。
乐悦站在门口眯起眼睛凝望它很久,好一会才迈开脚步,兀自推门进去。他将唱片拿起来仔细翻看,然后戴上耳机,一张一张的试听。蹙着眉头,神情专注也起来,整个人一下子与之前发生区别,身上那种熠熠的光芒瞬间闪现。
林以诺别开视线,走进后面的房间。
从前的工作室被他改成了简单的起居室,再隔出一部分作浴室和厨房,一个人住刚刚好。
他躺到沙发上闭目小憩。乐悦似乎改用CD唱机播放音乐,他耳边回响起了帕格尼尼第一协奏曲的旋律,过去和现在好像混淆起来,他突然觉得心里无限怅惘。
就在这个时候,乐悦走进来,坐到沙发的一角。
林以诺张开眼睛,两个人默默对望。
林以诺先站起身,低声问,“饿不饿,想吃什么。”
乐悦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随即说,“我想吃蛋饼和蘑菇汤。”
这种搭配是他教的。
林以诺点点头,转进狭小的厨房间。他逐渐学会了对着菜谱做自己喜欢的食物。将食物做出最地道的口味是他的新乐趣。
乐悦跟进厨房,坐在小木桌旁看他忙碌,视线片刻不离。
林以诺把食物盛出来,端上桌。
乐悦迫不及待吃了一口,立刻拍手赞叹好味道。接下来便埋头苦吃。
“慢点吃。”林以诺不禁伸手揉揉他的头发,把自己那份推到他手边。在这一刻乐悦似又回到过去,只是一个需索感情的孩子。
吃完饭,乐悦帮他洗碗,清扫厨房,做红茶。
两个人坐在店堂乳白色的沙发上聊天气,新闻,笑料。惟独不谈小提琴,这是各自生命里最重要的现实内容。
很晚了。乐悦仍然坚持不懈在唱机上换了一张又一张唱片,布鲁克纳到瓦格纳,格鲁克到巴托克,整个晚上未曾间断。每一张唱片都沾上了他的指纹和气息。
乐悦不走,林以诺也不催他,纵容他动作。
乐悦突然站在唱机前开口说话。声音很轻。“老师,那天我一直等着,希望你最后会出现,但是你始终不来。妈妈催着我走,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多次,最后才肯相信你不会来。”
乐悦的脸对牢唱机,林以诺见不着他的表情。
乐悦又说,“后来我想明白了,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想跟现实对抗首先要强悍过它。”
乐悦说完朝他走过来,非常自然地靠坐在他脚边,把头搁在他腿上。林以诺低下头看着这张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脸。他顿了一下,伸出手抚摸他的头发。乐悦仿佛能够感知,无论相隔有多久,他始终无法对当初的决定释怀,始终是难以舍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