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有许多许多话要同他说的,恐怕是太多了,全挤塞在心头一处樽颈,卡住一个字都出不来。
林以诺可怜她,“你是那孩子的母亲。”
她被识破身份,情绪仍然不见任何异状。她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说,“我丈夫是一名小提琴手。”她离近了些,看着他,“他总说自己运气不好,才一直郁郁不得志。所以他心有不甘,努力想在帕格尼尼上做出突破。”
这种人林以诺见过很多,他们自成一国,对艺术的尊严人生的价值通常有着深刻动人的信仰,甚至带点奴性,表现方式往往夸张可笑,形同一个庸碌的喜剧演员,只知道卖弄抑扬顿挫的声音而不问内容,既焦急又虚荣。
他维持缄默听着。
“他只爱他的小提琴,对我和孩子纯粹履行职责而已。他日复一日消磨时间,却一直没有表现,滞留不前。怀才不遇久了,他对自己失望,脾气一日比一日坏,常常歇斯底里地发作,拿我和孩子泄愤。我们是至大的负累,没有我们,他便可以自由自在的烂,自由自在的死。他恨我们,我们何尝不恨他。”
“再后来,他的举动变得异于常人,灵魂像是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有天晚上,他就在我和孩子眼前,我们两个眼睁睁看着他拿刀朝自己的手臂剁下去。”
林以诺一阵凛然,看住她。
“他没死成,好端端活下来了。他把冀望转嫁到孩子身上,不惜代价。他祸害自己还嫌不够,将孩子也一并供出来作牺牲品。我有时候想,他为什么不死,他死了,大家都好过。”说到这里她依然没有提高声线,语气轻描淡写的。
真是一个饱含辛酸的故事。她真的很温柔,也实在厉害。她用自己的血泪史作底牌,花足心思编好掷出,以求险胜。她是一个好赌徒。那双死寂的眼睛更为她添了几分令人动容的哀凄。
“那天孩子告诉我,他听过你演奏的帕格尼尼才知道,他的爸爸多么可笑,他还说,他要成为第二个你。他滔滔不绝跟我谈论你,整个人都有了神采,我以为他终于找到了将来。但是为什么他还是会走错路,命中注定似的,我们一家人永远活在阴沟里见不得光。”
说得一点不错。注定的,他们被帕格尼尼的恶咒控制,齐集一堂上演这样一出曲折离奇的好戏。
心灰意懒也好,坚不可摧也罢,惟有琴音最真实不过。他低估了那一刀的杀伤力,它从未因岁月消亡,反而历久弥新,充满着宿命的气氛,叫人徒增畏惧之心。
林以诺抬头看看天色,站起身,两手插进口袋,“回去吧,已经晚了。”
乐悦在他背后开口了,“老师,你的手一定可以重新适应帕格尼尼的速度。”
林以诺微微露出笑意。抑或因为他们都是贪恋不甘的人,这样波折,还是会有诸多期许。
想重新驾驭帕格尼尼,就必须有能与之相匹配的能力,也就是代价。千万别试图践踏这些代价换取成功。他不可以 ,乐悦也不可以,没有人能够。
28
十一月的第二个周末,乐悦接到一封指明由他亲启的邀请函。信函被装扮得花里胡哨,署名是本市一位在政府担当要职的高级官员。他邀请乐悦作为演奏嘉宾到一所乡间别墅参加晚宴。肯如此夸张的标榜自己的权势,自然容不得人拒绝。
所谓演奏嘉宾,拆穿了不过是一只亲王动物园的珍禽异兽,出场目的仅仅为满足一群酒醉饭饱的人毫无礼貌的好奇心。乐悦无奈。
隔天中午,一辆专门负责接他的房车停在唱片店门口。乐悦背起琴坐进车里。里头还坐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那少年看见他,很殷勤地把身子让过去一些,乐悦朝他点头致谢,两人互不讲话,各执一边。车子当即出发,沿市区向北行驶。出了市区,风景倏然变换,灰色的平淡无奇的崖岸,枝头间距对称绽开的白缎般发亮的花朵,点缀桃红色斑纹的圆圆树荫。有久违的美感。
过没多久,乐悦发觉邻座的少年时不时偷偷打量着他,他索性侧转身体与他脸脸相对。少年一下子脸红了。乐悦瞧见他将一头金色的长发光溜溜的梳在一边,竭力装作绅士模样,可嘴唇淘气地上翘着,仍脱不了大孩子神气。他懊恼地瞪了乐悦一眼,侧着脸看向前端,却又在眼梢里偷觑。
乐悦失笑,“你好,我叫乐悦。你呢。”
少年终于转头面对他,“你不认得我吗。”
乐悦笑,“我为什么非要认得你。”
“因为。”少年抬起手想摸头发,快碰到时又耸耸肩把手放下,“算了,不怪你,是我还不够出名。我叫莱尔,是现在最炙手可热的小提琴家。”
乐悦愣了一下,尔后大笑。
这个叫莱尔的少年,马上泄气,“我知道你很出名,可是也不必这么嘲笑我。”
乐悦连连摆手直说抱歉。
莱尔摆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样子,说,“没关系。”
两人絮絮地聊起来。莱尔神气活现把生平得意事形容给乐悦听,“我已拿过六个第一名,每次记者会,所有闪光灯只管对牢我,闪得我眼睛都花了。杂志上有篇报道详尽描述了我的天赋。”
乐悦菀尔。一路不愁寂寞。
车子停靠在林木围绕的水边。乐悦见到一幢被称作别墅的房屋,它孤零零隐匿在这幽僻之处。夕阳未消,用最后一抹红勾画着它的轮廓。
“跟我来。”莱尔牵过乐悦的手。佣人早早大开门迎接他们。
乐悦万万没想到别墅里是这么磊落的格局,偌大的客厅几乎没有家具,只得一台由19世纪制造师打造的古董钢琴和长长一排沙发椅。
主人并非他预想的那般恶俗。
莱尔拉他坐下,“你等一等,我去叫爸爸。”
呵,原来豪宅的主人之一就跟在身边。如此可爱,乐悦放心,至少今夜不会难熬。
佣人端来浓香的奶茶和咖啡泡芙。
一会儿,有把开朗的声音传来,“希望你没觉得路程太远。”
乐悦立刻抬起头,一位穿正装的长者拄着拐杖笑呵呵走过来,卷发,浓眉,风度出奇的好。
乐悦站起来同他拥抱。
直到晚餐时分,都不见有其他宾客到访。乐悦大奇,这晚宴分明为他一人而设。这样礼遇他,必有所求。乐悦静观发展。
“乐悦,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果然。
乐悦微笑,“请说。”
“我想拜托你做莱尔的小提琴老师。”
乐悦一时愣住。他自己仍是学生,如何做别人的老师。这位老人的请求真正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