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够了。
“老师,”他说,“你驯服那把阿玛蒂了吗。”完全说笑的口吻,自己听了都觉得不顺耳。
林以诺但笑不语,真的就用那把阿玛蒂琴玩起了一首小曲。稍快的行板。那琴的灵魂任他攥在手里肆意玩转,仿佛一夜之间对他有了元气充沛的信仰。轻俏的音色如一缕水汽在松树荫下映着的似蓝非蓝的反光,带点粗犷的诙谐,洞然于心的。
外面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大朵的雪花漫天飞舞,饱满而汹涌,与琴音互相折射,华美得无法言喻。
人生几何,能够享受如此微妙的情致。
林以诺停下来,看着他,说,“拿起你的琴。”
乐悦有点意外。
“不想试试二重奏?”
乐悦先一怔,神色随即恢复正常。他俯身拿起琴。
手里的琴与阿玛蒂的声色一经碰撞,便飞扬起来,两种琴音各自欲求着侵蚀对方的序列,劲道超出手指的意图,迅速泯灭了它们在谷底峰巅保持的距离,孤独开始解体,衰退,蒸发,驯顺的水妖遮掩着色香犹隐犹现,琴音似木樨草同白色杏花枝叶盘缠,质地犹如瓷器的边缘,苍穹纯净,光彩艳艳,抚平的褶皱上映照出一种近于肉体的温柔,久久缠绵不去。
他听得林以诺问,“知道你手里这把琴的名字吗。”
“嗯,它是‘赫里埃’。斯特拉底瓦里的早期作品。”
“‘赫里埃’是斯特拉底瓦里模仿阿玛蒂的风情制造,它专门为追逐阿玛蒂而生。所以,这两把琴才会如此投契。”
乐悦听罢,低下头抚着他的赫里埃琴,脸色阴晴不定。“呵,原来赫里埃几百年来一直追逐阿玛蒂。那它们几百年来一直是分开的?”
“不。你相信命中注定吗。它们不管相隔多远,总能彼此遇见。比如现在。”
不敢相信,时间深处居然有着这样一段宛转曲折的古典式情意。
林以诺把琴轻轻装进琴盒。乐悦看见他盖上琴盒后,伸左手掐住了右手的痛处。
他径直走过去,替他按摩右手腕。林以诺没有说话,抬头,看牢他。
第二天,乐悦请到一位师傅教他穴位按摩。老师傅见手艺有人欣赏,教得十分用心。
乐悦很快学有所得。老师傅直赞他有慧根。
受过训练,手段磊落不少。接下来的数个星期,为林以诺的手腕推拿按摩是必作的功课。
新年那日,天气极冷,似蒙着一层一层肃杀的雾纱。他们平时都不关注节日,从不庆祝,但这次,乐悦却希望奢侈地把它糟蹋掉。
晚餐是他亲手做的,酒和甜品一样不缺。
两个人捧着酒杯喝到凌晨。
乐悦重力地倒在林以诺身上大声哼唱一段不着调的旋律,愉快得忘乎所以的样子。他们在一起时日无多了。他的母亲与芝加哥交响乐团谈妥半年的合同,他是马上要走的。
瞒不住了,索性和盘兜托出来。
他说,“老师,我又骗了你。”
林以诺看注他,静静说,“不要紧,我四肢健全,一个零件也未少,可见你没得到什么好处。”
“那把琴是我妈的收藏。我答应她摆平旧案,以半年合同作为交换。”
隔半晌,林以诺轻声说,“很好,你可走出去收复失地了。让世人听一听真正天才的琴音。”
这是他听过最好的赞美词。
他无奈笑,“老师,你好像每次都急不可待赶我走。”
林以诺专注地看着他,笑起来,“这里也是你的家,你来去自由,谁能赶你。”他轻叹一声,说,“乐悦,你其实很清楚,这一纸合同再无法左右你的自由,别总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
他被一语击中要害,动弹不得。
“你已经不需要旁人扶持,为什么不干脆点,大大方方丢掉拐杖独自站稳。”
“老师,你呢。又为什么不走出去大大方方站上舞台。”他几乎不假思索,冲口而出。
林以诺没有回答,像是习以为常,根本充耳不闻。
这次,林以诺送他走。乐悦把手臂绕进他臂弯,亲密无间的姿态。
林以诺看着他,“要走了,你会赶不上飞机。”
乐悦转身,又回过头来,“老师,”他说,“我会借这份合同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他说完将手里的琴举高过头顶,微笑,说,“别让它跟你的阿玛蒂分开太久。半年后,我在芝加哥音乐季上等你。”
33
芝加哥是个很沉闷的城市。
租住的公寓面积宽广价格昂贵,出没的人群衣着华丽神情骄矜,乐悦觉得乏味透顶。他想要的不过是一间几十平米的小房子,室内光线明亮,可放张床放支谱架。
哪里都不是家。
接着的一个月,有关他的宣传铺天盖地。
天才小提琴家蛰伏一年后在芝加哥强势复出。
电视电台轮番播放他的音乐会和唱片录音,连地铁站都铺满印有他头像的巨幅海报。荒唐热闹。
他本身却不争气,难遂母亲心愿,令一切功德圆满。
他与芝加哥交响乐团的首场合作排练非常的不顺利。乐团总监目光犀利,看他时嘴角永远似笑非笑充满轻蔑,他耳里还清清楚楚听着背后的乐队大声耳语,挖苦,讽刺,描黑,情节十分精彩。
这招专门对付初来乍到的新星。他笑,可惜他是江湖客,已练得百毒不侵。站上舞台的一刻,照样忘我,因为那一刻,欲望无止尽,就像海水一样覆盖了所有凹陷。
回去后,累得虚脱。进门,又接到电话,另有酒会等他出席。
以往每当倦极愁极累极的时候,总有人前来搭救,现在收拾残局的只有自己。
经纪人准时将车子开到楼下等他。他随便套了件衣服便出门上车。
经纪人侧转脸瞧一眼他身上的布衣,满面笑容,“晚上好。”他的作派真叫人舒服,没有一点棱角。
到芝加哥的头一天,母亲就领着这位新上任的经纪人前来接机。他看上去约三十岁,很英俊,眉宇间略见风霜,弯起的嘴角笑的情状有点像林以诺。
一瞬间,乐悦甚至怀疑这副样貌是他母亲布置的陷阱之一。
“我叫阮沛中。” 他稍仰起头,殷勤地说,“乐悦,你会成为芝加哥最红的小提琴家。”
乐悦骇笑。这是一个神情激昂的男人,很适合做他的伙伴。
“你看起来已经魂飞魄散了。”阮沛中一只手搭上他肩膀。
乐悦回神看向他,笑,“合同好像没写明,我需额外应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