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会主办人非常欣赏你,跟他交朋友对你没坏处。”
乐悦嗤笑,“看来他身份极其尊贵,能叫你和我妈甘当皮条客。”
他在他面前很自在,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
“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坏,别急着悲观。”
乐悦被他逗笑。
酒会在一座豪华府邸举行,里头装潢像阿拉伯神殿,伧俗得发指。年轻貌美的女性侍应穿着暴露,笑脸盈盈。
阮沛中很快找到圈内好友,四处交道换取最新消息。
乐悦坐在冷静的角落,眼观众生相。
“乐悦,你好。”
他的目光自三十名小琴童身上移开,见到上次与林以诺亲密交谈的那名少女。她穿着一件淡金的绉纱长裙,款款而立,一脸的光彩。
她不顾他冷冷的表情,伸出一只手,“我叫夏子砚。”
乐悦朝她牵牵嘴角。
“能在这里遇见你真好。我第一次听到你的琴音时就在想,这位天才跟我的教授很有几分神似呢。后来才知道你也是教授的学生。”她有点脸红,“我买了你全部的唱片,你对巴托克的解读很特别。”
乐悦失笑,白天他还是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白痴。
她啰嗦半天无非想讨好他,可他偏不领受。他听得自己说,“我倒不认为学生与他的老师神似才算高明,比如你现在的恩师帕尔曼先生,他的跟从者甚多,结果一个比一个轻佻,哈哈哈哈。”
夏子砚不出声,朝他笑了笑。她领受了这番疯话,不让他发泄一下,只怕压力会把他碾成碎末。
乐悦反倒尴尬起来。为何这样刻薄,又没有什么恩仇。奇怪。
“你也收到邀请函”他问。
“我们的教会孤儿院全靠酒会的主办人资助,他要求孩子们在今晚表演小提琴助兴,我是他们的老师,被要求一同前来。”她苦笑,“我帮不了他们,害他们受这种委屈。”
不想她是一群落魄孩童的守护天使。
乐悦有点心软,他起身与她平视,轻轻说,“不能怪你,每个人都要为生存付出巨大代价。”
他说完朝她微笑一下,静静回到座位。
不时有人过来请他喝酒,他识相地一一喝尽。空着肚子,轻易就半醉。
阮沛中拖着他提前结束酒会,在街上闲荡醒酒。
这样夜了,街角却还站着几名街头音乐家讨生活。
乐悦走近他们,突然转头对着身后人唤,“老师。”
阮沛中镇定地看着他。“看清楚,这里是芝加哥,不是巴黎,而我只是你的经纪人。”
乐悦醒觉。自己先吃惊,戏子生涯的辛酸之处怎可为外人道。一定危急之际太寂寞了,越寂寞越觉得思念入骨。
回到家,拉上窗帘,蒙头大睡。隔日醒来,不知是日是夜。电话铃声在耳边疯响,他挣扎着撑起。电话那头是阮沛中。“马上打开电视,调到音乐频道。”
“什么。”
“你会感兴趣的。”
一点不错。
电视在转播一场专访的花絮。层层拢聚的媒体记者正举着话筒发问。
主角高高在上,隔着安全的距离谈自己的生活近况,笑容恰到好处,感觉上,似在讲述一段不相干的传奇。
乐悦目不转睛盯牢电视,不知怎地,不住点头,像帕金森症患者,头部不受控制,过很久,仍然不住点头。
34
“老师。”这一回,他没有错认。
数一数日子,他跟他的老师分开有四个月。林以诺音讯全无,仿佛彻底失踪。他只有重复地等,等待他妥协,等不到,就继续往前路走。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他的老师也在等待他妥协呢。他们是不是同样感觉心灰意冷呢。
电视里头的缤纷盛事在甜言蜜语的烘托下告一段落。
到底是高手,毋须故意讨好媒介,以坦荡荡的姿态造就气氛,是整个故事最让人遐想的细节,于是,林以诺复出将成为乐坛蠢蠢欲动的新梦。
如此激情的景象竟瞬间成空。
乐悦本来想哭,此刻又忍不住笑,索性起身,跑去客厅中央的大沙发上把脸埋进靠枕里放声大笑,不顾一切,七情六欲通统表达出来。
世事多玄妙。
林以诺刹回了旧日世界,他重来践约,不离不弃。他肯对他不离不弃。
这晚,乐悦喝到烂醉。
天亮了,他朦胧听见声音。有人擅自进屋来,一路收拾着杂物。他张开眼睛,神魂缓缓归位。
阮沛中正凑近看他。
这样狼狈的情形被人看在眼内,很有点窘。
“幸亏没醉死。”阮沛中笑了笑,“不过你有事无事都这么喝,我保证用不了多久,你的手一定抖得握不住琴弓。”
乐悦一声不响下床去厨房泡茶。阮沛中拿着大叠乐谱跟在他后头,“芝加哥音乐季的独奏专场同意试用你作首场演出。”
“是谁这么好心帮我。”乐悦实在纳罕。
“又一个欣赏你的贵人。”
乐悦冷笑一声。千万别高兴太早,接下来轮到他登门报答人家知遇之恩了。
“今年准备演出谁的作品。”
阮沛中把手里的乐谱交给他。“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哈,这位作曲家虚弱的伤感情调简直叫人受不了,跟扶墙摸壁的醉鬼似的,手势和脚步纤纤绊绊,嘴巴还嘟嘟囔囔,充满愚蠢的学究气和老康德的小市民气。
乐悦站在舞台上翻着乐谱,老实不客气地表示忍俊不禁。来自科尼斯堡的乐团总监从旁监视他举动,眉头深锁。他故意将谱子翻得稀里哗啦。真有人对这样的作品一片倾心,难怪出现人种衰退现象。
排练结束后,受贵人之邀,他到了芝加哥城近旁的露天公园做义演。
舞台时临时搭建的,草草了事。乐悦见着是幕天席地的类似街头表演,反而如释重负。没奈何,他天生粗鄙,或者有一天,他不再用小提琴四处奔波谋生,那么,他会比现在高贵些。
演出完,搭最后一班列车回去。
空旷的站台,一道长长的月光铺呈在地面,形同药液中逐渐浮凸的黑白底片,悄悄地运行。
他踩着那道月光来回悠荡。
对面开来的列车先到站,等在那里。
忽然,他望见一张熟悉面孔。
他浑身因受惊而发冷,到底是幻是真,抑或臆症复发,相思成狂。
可是,那人侧转脸直直朝他看过来。
他们面对面望着,彼此的身边都没有别人,透过周围沉沉的黑夜,四只眼睛碰在一起。双重的窗玻璃隔着他们。咫尺,天涯。车子开动了,他来不及叫他,眼看他在黑夜里消灭,仿佛一阵大风猛地刮走,连回声都不留下。